酉時天色剛暗下去,長街行人漸息,不久人間萬籁俱靜,除了裡坊大門關閉後富貴閑人對月飲宴之外,僅有一樣地方例外。
孟嘉在一處中規中矩、不大不小的茶樓模樣的磚木房前立定,看了看門額上頭的金字招牌,擡腳跨了進去。
奕隆賭坊,又是這個地方。
自從上次在義軍營裡被武湘君耍了之後,她就對賭這個字尤其反感。
什麼賭不賭,純粹是被人耍着玩兒。
驗镖時押镖的镖頭必須在場,這趟镖裡有什麼,按說冷涯應該門兒清。據他所說,孔良和陸興镖局不是第一次合作,每次的貨物都很貴重,須得一件一件全部查清核驗。那塊金鎖片确為其中之物,隻是當初被打開的紅木箱裡丢的東西全都找不到了,大理寺認定是兇手已然私吞轉移——當然了,這個兇手就是指他們所有人。如此解釋,似乎贓物找不到也在情理之中。
而樂小娴說,這塊鎖片是從奕隆賭坊的如意房拿到的。
如意房,是賭客為坊主藏寶庫取的诨名,取名如此,乃因其中萬事萬物皆如賭徒心意。若能赢過最大的莊家,進得如意房挑選一樣珍寶,在京城賭場上可說得上是一件十分增光的事情。
入門是一塊小小的空間,把門外和坊内隔開,裡面擱着一張紅木長桌,一個年輕人伏在桌上抄書,見有人進來,将她上下粗看兩眼,隔着紅羅帳幔向裡頭喊了一聲,“接新客!”
馬上裡頭就有應答,兩三個呼吸間孟嘉撩開紅羅布幔,立刻就有一個十餘歲清秀少年上前接引,禮貌殷勤道:“公子想玩兒點兒什麼?”
孟嘉看着上來接引的賭坊夥計,默默感歎,就這小夥計一身衣料,及得一戶五口的中等人家半年用度。
不愧是京城首屈一指的賭場,格調不是一般高。
布幔之後是亮亮堂堂的大廳,有十四五套紅木桌椅,點着數十盞半人高的六角燈,單看環境,竟可稱得一句幹淨雅緻。
此刻這裡不過七八桌坐上了人,玩兒的是麻雀牌,每一桌旁邊都站着少年為他們計籌。
孟嘉将折扇在他肩頭不輕不重地敲了敲,随即開扇搖了搖,“本公子不看這些假排場!”
少年躬身含笑,心裡有了數,“那貴客是想?”
孟嘉從袖子裡掏出一錠銀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本公子有的是錢,今兒不痛快,就是來找樂子的!剛到京城聽說你們這兒有點兒意思,别連我家門口的小場子都比不上!”
少年眼光在她後面晃了一晃,孟嘉回頭,見一個二十餘歲的俊美青年站在樓梯口處,對着她彎腰行了一禮。
孟嘉扭回頭來,向少年道:“他是誰?”
少年答道:“他是我們的領班,叫榷風。”
榷風走了過來,溫聲如春水,“貴客到訪,小人不知道輕重,險些怠慢,請您寬恕,跟我來。”
孟嘉今天就是沖着破财來的,心想有錢的愣頭青更容易撞上大冰山,所以隻打聽了情況,卻沒有找人引她進來——實際上她就是想也沒有靠譜的人可找。
聽這話裡的意思,難道被人認出來了?
她在京裡人頭不熟啊……
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她随榷風穿過大廳出後門順着巷子往外走了數十步,推開一間平平無奇的黑漆小門,門内是一截往下延伸的台階,黃暖的燈光和鼎沸人聲同時順着台階漫了上來。
榷風做了個“請”的手勢,随後率先走下了台階。
好多人。
孟嘉在心裡估計,這裡要有方才那處雅緻廳堂的三四倍大,簡直成了三教九流傾盡所有一夜狂歡的海洋。
榷風領着她,一路暢行無阻,來到了最裡面,那是被無數紅了眼睛的賭徒包圍的一處高台,上面長長的賭桌兩頭各自坐定了一對男女。
右側那頭的中年男人絡腮胡子,眉毛鼻子很像民間畫師筆下的鐘馗,左額角上有一道二寸長的褐色長疤,身邊貼着一個穿着清涼的豔妝女子。比起他來,倒是那女子若隐若現的火辣身材更招台下衆人的青眼,她似乎也明白這一點,不時轉過頭來向下面某個方向丢出一個媚笑,緊接着就會被身邊的男人狠狠掐上一把軟肉。女子受了疼,皺一皺眉,便貼在男人身上溫存兩下,不久目光又偷偷轉向台下。
她知道,今天這刁惡主子碰上了硬茬子,顧不得她了。
左側人卻完全不同,他們更像是一對夫妻。女兒家坐得端正淑雅,衣着得體不遜貴女,雲髻堆疊,左鬓上簪了一朵栀子花,右髻上銀步搖上垂下尺長三股珍珠長鍊,尾部堪堪落在細弱肩頭。她似是不願被對面髒了眼睛,目光隻得落在一旁的男子身上。等到榷風上台,她才往台下看了一眼,頓時将原本看向對面的目光也吸引了過去。
她長得像三月新開的粉桃花,那麼嫩,那麼輕,還帶着微微的涼氣,向着孟嘉笑了一笑,就使污濁嘈雜盡皆粉碎。
孟嘉迎上她的笑容,怔了一怔,微微颔首,也向她勾了勾唇角。
阿璨轉過頭來看向男子,笑道:“三郎,你魂牽夢萦的一局來了。”
男子低聲責道:“不許亂說。”
阿璨以袖掩唇,輕笑道:“我累了,賭完這一局,我們便回家去吧。”
說完,女子起身,繞過裡側的男子,順着賭桌往裡走。
她這一動,使身邊男子全然展露在衆人眼前。孟嘉望見那副不似凡人像的冷淡面孔時,揉了揉眼睛,滿是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