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肮髒憔悴,囚服上布着血痕,青黑色的胡茬在臉上已經初具規模,他瘦了很多,黑了很多。
樂小娴撫摸着他的臉,抖着聲道:“你……很苦吧。”
沐連骁初見她時,驚得呆愣在原地,直到她上前來撫摸到了自己,他才醒過神來,灰敗的臉上現出一絲光彩。
他想替她擦掉溢出眼眶的淚珠,剛一擡手隻看見手上的血污灰土,隻好放棄,啞着聲道:“不哭了。”
樂小娴捂着唇,幾乎崩潰,“怎麼會這樣?”
他已經不像三年前那樣還像個書生模樣,不知道經曆了什麼才選擇走上這條路,他不是應該讀書科考光宗耀祖麼?
沐連骁看着她,卻還像第一次對她展露笑臉時那樣溫柔:“隻要你好,我就好。”
不管你在哪裡,我在哪裡。
他退後一步,帶着鐐铐原地轉了一圈,甚至沖她笑了笑,“要是我現在遇見當初在街上賣胭脂的你,一定能把你保護得很好了。”
可她再也不能在街頭賣胭脂了。
他們能說的話不多,樂小娴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要你活着。”
言家的八夫人,肚子裡長出了言家的一棵獨苗,隻要言老爺活着一天,她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天。龍肝鳳膽尚且可求,遑論珍奇玩物。
樂小娴每每拿了稀罕金銀物件,都厚賞密差娘家門前一個信得過的小丫頭穿戴了去牢裡瞧陸興镖局的人犯,小丫頭每次回來都沖她搖搖頭。
她失望,卻不死心,這樣的失望持續了兩年,終于從楊随讨好孩子的一件金鎖片上有了眉目。
這中間沐連骁他們已經被一審再審,案子定死,要翻不易。若是所求之人嫌棄此事麻煩而讨不得好,或和言辭善七拐八彎地有些交情,必定人還沒救出來,她先要搭進去。
東西有了,卻差一個要緊的人。
巧的是,祁茗這時找上了她,道自己父親有一位故友如今在朝為官,請她出面,幫忙周旋一二。
孟嘉,是樂小娴揀定的。
言辭善被下獄定罪,孟嘉特意去探了他一趟。
老者還是那模樣,花白的頭發束得還算齊整,花白的長須垂在胸前,囚服都要比别人幹淨整潔。想必因着已經是骨頭都要朽斷的人,沒受過什麼折磨。
言辭善見她來了,蹲坐着向她拱拱手,“原來是孟大人,老朽有失遠迎了……”
孟嘉站定,俯視着他,如今二人的角度比起初見那時,已經是調了一個個兒了,她竟無端生出一種滑稽之感。
“場面話可省一省,我知道言老爺如今力不從心了。”
言辭善冷笑一聲:“要多謝您的好手段,拿了洪盡不夠,抓了楊随也不夠,愣是要把這血盆子扣在我的腦袋上,才算了賬。我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早幾天晚幾天的事兒,可惜大人心急,連這幾天也等不得了。”
孟嘉道:“你倒是很從容,被人甫一見到,怕不會想到是個殺人如麻的惡鬼,連自己兒子的親生母親也不放過。”
聽見說樂小娴的話,言辭善“呸”了一聲,渾濁的老眼射出毒光,“那個賤人!以前不過是個貧賤丫頭!比我家的粗使下人還不如!我把她捧在了金山銀山上,她卻改不了賤性,一心放在她那個姘頭身上!勾引楊随,誤了老夫大事!”
孟嘉冷冷地注視着他,:“算計一個普通良家女子,硬生生拆散一樁美滿姻緣,種因得果,有何怨恨?”
言辭善大聲道:“那又如何!我言家三代營商,多少大風大雪裡蹚過來才掙出這份家業?她隻是賣了自己的身子肚子,就有真金白銀救命!沒有我,她不過是街邊一棵人人踐踏的爛草!登得上什麼大雅之堂!這個賤人!她既然把自己賣給了我,我要她死,她就不能活!”
孟嘉搖搖頭,“無可救藥了。”
言辭善站起身來,扶着木欄,大聲冷笑,近乎癫狂:“你才是無可救藥!我死了又如何?他日你隻有死得比我更慘!我自知如蝼蟻,你卻不知,自與蚍蜉無異!我死又如何!我死又如何!我死又……”
監斬了言辭善,孟嘉連日沉默,早出晚歸,每天睡不上幾個時辰,熬不上幾月,她漸漸不自覺地煩躁起來。受不了的時候,就一遍一遍地研磨寫對案卷的批注,一摞一摞地堆在唐汝案頭上。
刑部上下都知道,門下有位拼命三郎,刑部來了一位拼命三娘。
都官司、比部司、司門司私下裡開了賭局,押這位拼命三娘到哪一天會不往唐汝房裡送文卷。
都官司郎中從袖裡掏出一個翡翠扇墜兒:“我押一個月。”
比部司員外郎淡定摸出一個如意金锞:“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