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跳崖的第二天,内家吉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寂中,原本對“長生不老”和“吃穿不愁”非常向往的村民們暫時退縮了。
慧伽坐在桌邊,屋内的空氣中彌漫着松茸炖雞湯的香氣。這股味道本該讓人食指大動,此刻卻隻讓她感到窒息。
手中的湯碗精緻而古樸,外沿雕刻着繁複的米囊花與山絲苗葉圖案。從前,老祭司寶蓮經常用這個碗給她盛湯,兒時的她很難嘗到這種美味,每次都是非常貪婪地一口氣就喝個精光。
可是現在,這碗湯竟成了慧伽無法承受的負擔。
她輕輕地抿了一口,很快就将湯碗放回木桌上。湯面微微蕩漾,反射着油燈的光。
那一小口湯才剛剛滑落食道,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強烈的惡心感湧上喉頭。
慧伽捂着嘴沖向角落的木桶,但除了幹嘔,什麼也吐不出來。
她的胃裡分明沒有吃進去多少東西,卻感到異常的飽脹和痛苦。就像被人往裡面塞了一個紙團,如今逐漸泡發,俨然已變成了足月胎兒般的大小。
這與她多年前懷孕生子時的感受非常相似。區别隻在于,當初長達十個月的緩慢折磨,被縮短成了一口松茸雞湯落進肚子裡的時間。
慧伽跪倒在地面上,緩緩将身體蜷縮起來。
無法再進食、排洩,也不再需要睡眠。
這就是長生不老。
她用還未滿月的兒子換來了永恒的青春,同時也換回了一場光怪陸離的虛無。
“恭迎法王——福祿俱生——”
記憶如同洪水般泛濫,每一代大祭司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都湧入慧伽的腦海。
她看到了寶蓮,又好像看到的是她自己。
原來,年輕時的祭司娘娘也曾憧憬着,能夠嫁給一個如意郎君。
可她遇到的卻是一個比吉升平更加不堪的男人。
那男人好幾年前就已經娶妻生子,但他原來的媳婦卻撇下兒子,頭也不回地走了。才二十歲出頭的寶蓮,剛嫁過去就得給個混世魔王當後媽。
那個男孩的性格跟他親爹一樣冷硬,小小年紀就滿嘴謊話。
鄰居家五歲的小娃娃問了他一句:“你是不是有新阿姆了?”
他什麼也不說,擡手就給了那小孩一巴掌,打得人家臉朝下跌在台階上,乳牙都磕掉了。
鄰居上門興師問罪,男人出門幹活去了,隻剩寶蓮在家,不得不點頭哈腰,給别人連連賠禮道歉。
那個男孩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不管寶蓮好說歹說,他就是不開門,也不出來吃飯。
等到他爸晚上回家,立刻哭着跑出去,說寶蓮虐待他,一整天都不給飯吃。
男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寶蓮的長辮子,直接就把她往牆上摔。
寶蓮當場就被撞得昏了過去,滿臉都是磕出來的血。
那一抹鮮紅如此刺眼,卻又如此熟悉。
“這就是我們的宿命嗎?”慧伽低聲呢喃,雙眼滿是淚水。
回過神來,她聽到父母在木屋外面的怒罵聲,每個字都像刀子一樣紮在她的心頭。
“五妹!你這個殺人兇手!你害死了你自己的親妹妹!”阿伯(父親)的聲音粗粝嘶啞,因為他習慣一邊抽着旱煙,一邊扯着嗓子斥罵家裡人。
慧伽緩緩爬起來,咬着牙,艱難地走到門邊,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屋外吹過一陣山風,涼爽而清新,但她的心卻像是被寒冰凍結了一樣。
她站在台階上俯視着父母,面色平靜。
阿伯惡狠狠瞪着慧伽,像看見什麼仇人一樣,眼神中除了憤怒,就隻有絕望。
“我沒有害死九妹,她隻是去了仙境。”慧伽解釋道。
阿姆看着她,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恐懼與不解:“你到底是誰!還是我的女兒嗎?”
慧伽沒有回答,她隻是默默地從腰間抽出一把鋒利的短刀。
刀鋒映照着月色,寒光閃動,她毫不猶豫地劃過自己的手腕。
慧伽擡起手,緩步走下階梯,将那道深可見骨的猙獰傷口展示給他們看,鮮血淋漓直往下滴落。
但不出幾秒,傷口的血就止住了,就連疤痕也在她父母的驚恐目光中迅速消失。
“這就是仙境賜予我的‘神迹’。”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慧伽的阿姆下意識後退,連聲音都在不住顫抖。
阿伯擋在她阿姆面前,阻止長女靠近,大吼道:“滾開!你這個怪物!”
他們轉過身,腿腳發軟,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慧伽看着那兩個頭發花白的佝偻背影,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整個軀體時冷時熱,漸漸失去了“活着”的感覺。
等到第四十七場“俱生儀式”結束的時候,吉榮發兄弟倆也正好帶隊找到了山崖下的那個深谷。
谷底滿是盛裝打扮的屍骸。
大部分早已變成朽骨,一些正在腐爛發臭,隻有一具竟還殘留着微微的溫熱。
“喲,這裡簡直就是純天然的肥料産地啊。”
吉榮發哈哈大笑,聲音中透露出一種殘忍的興奮,仿佛已經看到了這些無知村民的悲劇成為他們财富增長的催化劑。
“沒錯,天上掉的就是我們的錢。”吉榮利微笑着點了點頭,鼻梁上的鏡片閃着冷光,“如果我沒猜錯,這個地方應該是傳說中的娞吉遺址。”
“管它是什麼地方,趕緊安排人進來拿肥料才是正經事!”吉榮發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把谷底全部搬空。
吉榮利還是對吉升平口中所說的“神仙”非常好奇:“我帶人上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師父的老家。”
“行,那咱們就兵分兩路。”吉榮發一口答應了。
吉升平心裡卻突突直跳,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突然産生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