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灼稍稍目測了那把離自己最近座椅的距離,并不覺得他能撐着一雙發軟的腿與逐漸昏黑的視線平安無事地坐上去。
他偏過頭,站在原地低低咳嗽了幾聲,“殿下在為城中暴雨心煩?”
蕭樟撿好碎片,轉身卻見扶灼仍頂着一張過分蒼白的臉沒動。
“又病了?”他皺了皺眉,提起一把椅子快步走過去,而後大手一伸,将眼前搖搖欲墜的人按着坐下,“我去傳醫官。”
扶灼眉心輕蹙,強忍着不适伸手拉住他,“舊傷而已,殿下不必緊張。”
蕭樟的視線移至拉住自己小臂上的那隻手上。
與其說是拉,倒不如說是無力地搭在上頭,不用力氣便能扯開。
但他卻像是被定在原地似的,低垂着頭,幹巴巴地說了聲:“是我對你不住。”
挨過那陣突如其來的不适後,扶灼眼前暈眩總算稍減。
“我有此一問,也是擔心城中好友的日子不好過。”他微擡下巴,并不關心蕭樟這句道歉有多少逢場作戲在裡頭,“殿下若真覺得對不住我,倒不如坦誠相待,告訴我實情。”
“好友?”蕭樟神色一沉,臉上的情緒沒按捺住,“你說那個姓包的?”
“不錯。我初來城中時無親無友,幸得包大哥照拂才有了一條生路。”扶灼移開視線,眉眼間似乎也變得柔和起來,“近日天生異象,見殿下如此憂慮,我便猜到事态不妙,我與包大哥相識一場,自然為他擔心。”
蕭樟無言聽着,再開口時,語氣也跟着低沉了下來,“我在城中設有糧倉,城中百姓定不會受毒雨天侵擾。你有閑工夫擔心旁人,不如先将自己的身子養好些。”
“是麼?可即便殿下的糧倉能供百姓安然度過數月,”扶灼擡眼看了眼窗外陰沉天色,語氣中存着些輕輕的擔憂,“但殿下又如何确保城中農田,會随着雨過天晴而恢複如初?”
說罷,他又将視線移至蕭樟桌案上那裝着濕土的銅爐上,輕支下颌,掩去了唇角略帶嘲諷的笑意,“殿下心中既有憂慮,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蕭樟走至桌旁,像是終于沉不住氣般,将拳頭砸在銅爐中的塵土中,啞聲道:“你有辦法?”
寬闊的背影立在身前,扶灼不再掩飾眼中冰冷的諷意,隻是從那張淡色唇瓣中吐出的話卻依舊帶着溫和的柔情,“數月前,我與包大哥曾為城中土地調配過藥劑。殿下若心存疑慮,可随意差人詢問城中百姓。”
蕭樟回過頭,一雙過分深沉的眼即便在白日也讓人無法辨出其眸中神色,“我為何要相信你?”
扶灼支起身子,緩慢朝他走去,“其一,事态尚且可控時,你還有死馬當活馬醫的機會。”
話至一半,扶灼喉間癢意再次上湧,迫使他不捂唇輕咳幾聲,“其二,包大哥于我有救命之恩。即便我因那一箭之仇不想幫殿下,也不忍心看他命喪饑荒。其三......”
但蕭樟的臉色卻陡然沉了下來。
他手腕一壓,将手中未動一口的茶不輕不重地擱置在桌面上,打斷道:“你與他不過一面之緣。這一點,不足為信。”
“我與包大哥雖相識不久,但也算得上是傾蓋如故,何況他還曾救過我一命。”扶灼唇角微勾,眼神中卻不帶笑意,“若緣之一字也需靠時間衡量,那殿下給我的那生死一箭,又該怎麼算呢?”
蕭樟低下頭,沉默了片刻,“......第三呢?”
“其三,”扶灼又往前走了幾步,眼睫輕擡,先前因咳嗽而發紅的眼尾盡數暴露在蕭樟的視線之内,“我,”
話沒說完,他便像再也支撐不住似的,身子一晃,就要往旁邊栽去。
蕭樟呼吸一滞,當即伸手将人扶住。
被半扶半抱在懷中的扶灼細細喘息幾聲,雙眸也透着幾分失焦的霧色,似乎渾身的每一處都脆弱到了極緻。
蕭樟顯然沒想到他的身子會越養越病,原本深沉的臉色此刻也更為嚴肅,“扶灼!”
扶灼搖晃幾下才借力站穩,過近的距離下,眼下那顆紅痣更顯他的肌膚蒼白似雪,似乎随時會随着升起的朝陽而徹底消散了去。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他微涼的手指再次攀上蕭樟健壯的小臂,像一塊美玉,更像一條潛藏在暗處的毒蛇,“我本薄命之人,又何苦再拖着病體,讓殿下的江山與黎民為我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