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之前,扶灼見到了被宮廷侍衛帶入殿中的包承允。
自上次一别,夢中時間已過去半年,包承允的眉目之間卻依舊如常和煦,隻是膚色越發黝黑,瞧着像是放棄做杏林手,轉而當起了莊稼漢。
扶灼率先開口:“包大哥。”
對上他的視線後,包承允的瞳孔當即一顫,立刻就上前走了幾步,卻被身前的侍衛橫劍擋住,無法再前進一步,隻能在原地讷讷着:“小、小灼......”
扶灼将目光移至蕭樟的身上,淡聲道:“殿下可否讓我和包大哥單獨談談?”
蕭樟嘴唇緊抿,朝着幾個橫檔在包承允面前的侍衛一擡手,而後沉着一張臉,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小灼,”他一離開,包承允立刻走至扶灼身側,一對黑眼珠也閃着亮光,“你瘦了不少......我聽說你中了一箭,到底是怎麼回事?如今,如今可都好全了?還是讓我再替你......”
“包大哥放心,宮中太醫醫術還算不錯,”扶灼聲音放輕,打斷了身前人的喋喋不休,“除了胸口偶有悶痛之外,并無大礙。”
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包承允眼中擔憂更甚,“那一箭在胸口?這樣怎麼成,我醫館中還有......”話未說完,他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嘴角勾起一個略顯自嘲的笑意,“胸口悶痛不是小事,你既被那太子接至宮中休養,還是要好好珍重自身,切莫再留下什麼病根。”
扶灼安靜聽他說完,轉而走至一邊坐下,不動聲色地将話題轉移了過去:“我有一事,想請包大哥幫忙。”
包承允皺眉看着他虛軟的步伐,也跟着坐在一側,“是為城中幾日前的暴雨?”
“是,”扶灼擡眼,淺色的瞳孔中閃着細碎的光,“殿下為此事憂心多日,我本想替他稍減憂愁,但......”他擡手按了按胸口,伶仃的腕骨被光線照得幾近透明,顯現出一折即斷的脆弱,“我自上回醒來,傷處常覺悶痛,眼前視線也不大清晰......恐怕無法一人完成。”
包承允盯着那一段過分細瘦的皓腕,心頭也冒出一股無名火,“他既為國之儲君,莫非連這點本事都沒有,竟要靠着一個大病未愈的人替他出謀劃策、鞍前馬後麼!”
扶灼蝶翼般的長睫輕顫,面上恰到好處地流出些許慌張,“包大哥,慎言。”
“你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又添了新傷,不好好休養便罷了,怎能......怎能如此替他耗費心力!難道我當日将你救回,就是為了如今看你為那不堪大用的太子如此糟蹋自己?”包承允深呼吸幾下,已是極力在壓抑自己的情緒,兩片嘴唇卻仍忍不住顫抖,本就未平的怒氣此刻似乎更上了一個台階,“莫非你......你對他......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
“包大哥,”扶灼淡色的唇瓣内溢出一聲輕歎,眉眼間也流露出星星點點的倦色,他捂唇咳嗽幾聲,随之顫抖的肩頸纖薄又脆弱。
“你的救命與收留之恩,我自然不會忘記,也不會輕易糟踐了與你的情分和自身的康健。”
他輕輕揮開包承允那隻想伸來替他平複咳喘的大手,繼續說了下去:“但我與當今太子的關系,的确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他因為身弱而氣息不足,這段話難免說得斷斷續續,可包承允卻聽得極為認真,甚至還捏緊了垂落至身側的拳頭,“當、當真麼?”
“包大哥是我在城中第一位友人,我自然不會诓騙于你。”
扶灼淡淡一笑,昳麗的眉眼間流露出令人心軟的柔和,隻是他輕蹙的眉心始終帶了些絲絲縷縷的憂愁,“我曾與你說過,走出村中是為尋親。不知包大哥可還記得?”
“莫非他便是你說的那個,彼此性命都牽連至一起的......沒有血緣的弟弟?”包承允虎軀一震,“可、可這怎麼可能?!他難道不是......”
“初識之時,他......罷了。”扶灼卷翹的長睫微微垂下,恰到好處地遮住了眸中的嘲弄之意,隻顯出幾分狀似無措的愁态,“這事曲折複雜,一事也說不清楚,包大哥若想知道,我日後再慢慢講與你聽。”他輕歎一聲,再擡眼時,那雙過分漂亮的雙眸已帶了些霧色,“隻是眼下,你可願幫我?”
包承允的舌尖死死抵着齒根,“若我不願,你又當如何?”
扶灼垂着眼睫,露出一個溫和卻無力的笑,垂落至肩頭的發絲也被穿堂而過的風吹至身後,遮住了他過分清瘦的背脊。
“無妨,這事辦起來本就困難。我再另想辦法便是。”
包承允咬牙往前踏了幾步,終于是妥協了下來。
“罷了,”他緊皺的眉頭緩慢松開,雙手也頹然垂至身側,聲音低沉道,“你既執意幫那無甚能耐的太子,我便盡畢生所學,全了你的心意便是。”
“隻是,”包承允定定看向他,雙臂的肌肉因極力忍耐而緊緊繃着,“你舊傷尚未好全,切不可再損耗自身。”
“好,”扶灼淡淡一笑,指骨輕輕刮了刮身前溫熱的茶杯,“都聽包大哥的。”
包承允悶悶地嗯了一聲,“那你今日先好好休息。我去城中做些準備,明日再來尋你。”
說罷,便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扶灼眉心微挑,叫住了他,“包大哥。”
包承允回頭,“什麼?”
扶灼擡眸,淺色瞳孔中辨不出情緒,“狄子澄......可還在醫館中?”
“瞧我,都把他忘了。”包承允撓撓頭,面上閃過幾分不自然神色,“他自然還在館内,也同我一樣挂念你,隻是我今兒出門時他尚不在家中,一時也沒來得及告訴他。”
說着,又小心翼翼地問:“他明日也許得空。你......可要我将帶來?”
扶灼眸光輕轉,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聽見外頭侍衛急哄哄地喊道:“你是何人?敢擅闖太子府邸,不要命了?!”
疑惑的視線掃過門外,他尚未來得及回神,便見一壯實人影從窗口直接翻了進來。
......正是狄子澄。
夢内的狄子澄。
下一刻,幾個侍衛提刀而入,似乎是等着神色陰冷的蕭樟一聲令下,便要沖上去将狄子澄就地正法。
這樣一鬧,扶灼先前的疑色也消了大半。
他捂唇輕咳,轉向了蕭樟,“殿下。”
蕭樟看向他,“你不要同我說,這賊人也是你在城中的舊識。”
“殿下睿智。”扶灼神色不改,稍顯虛弱的語氣也聽不出多餘的情緒,“此人并非賊寇,而是包大哥的遠房表弟。今日所為,也是情急之策,還望殿下行個方便。”
蕭樟沉沉的目光在三人身上轉了一遍。
下一刻,他的劍鋒指向了一旁的包承允,一旁幾個侍衛收到指示,紛紛上前将将包承允帶出了殿内。
扶灼沒有阻攔,隻是順着蕭樟的劍刃看向他那雙陰沉的眼。
“我在殿中待得胸悶,”他說,“今日難得同舊友相聚,殿下不如讓我去花園走走。”
蕭樟下颌緊繃,将劍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