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客棧靠近城門,向來是許多行客初入洛陽歇腳之處的首選。
大堂之中,無論桌椅還是陳設,俱都泛着一層油潤的光,顯然客棧開在此處的年歲已久。
樓梯的扶手都已變得光滑圓潤,甚至還有幾道裂口,想必二樓的客房也不遑多讓,至少于歸在推開房門之前都是這麼想的。
她被引到二樓最裡側的房間,侍衛低聲回禀:“屋内已備好熱水,姑娘可沐浴歇息。”
于歸道了謝,侍衛轉身下樓,她才推門而入。
一進門她便愣了一下,這間客房内的布置,實在是與整間客棧太過格格不入。
于歸退出房來,轉身随手推開了對面房間的門,瞧見裡面不過是尋常客棧的布置。
她垂下眼眸,直直望着腳下木闆上的一處裂縫,不知在想些什麼,出神片刻後,又回到先前的客房。
這間客房顯然已被人提前打點過,她的目光率先落在窗前的鎏金纏枝雕花的香爐上,香爐處有淺白色的霧氣逸出,悄然地越過它身側高頸花瓶中的玉白花枝,袅袅散開。
左側有繪着仕女遊春的漆飾屏風,将客房隔成裡外兩間。
于歸繞過屏風,一眼便瞧見床榻之上鋪着的天青色雲绫錦被,原本客棧中常見的素帳也被換成了石榴色的煙羅雙帳,床榻旁還擺着梨花木的梳妝台,各色胭脂水粉一應俱全。
這、這……
于歸深吸一口氣,她如今也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但這一看便知用心布置過的房間還是令她忍不住歡喜。
要知道,昨夜她還隻能蜷縮在街頭露宿呢,今日便時來運轉,仙人果然是來保佑她的。
随手打開衣櫃,裡面果然也已經備好了數件錦繡衣裙。
于歸擡手便下意識伸向那件天藍色的,卻在觸及那柔軟的衣料時一頓。
對啊,她現如今已不是沈家大小姐了,不必再顧及什麼世家千金的端莊溫婉,也不必擔憂會搶了哪家閨秀的風頭。
如今正是四月中旬,洛陽城内城外開遍群花。
于歸稍稍偏頭,便能從半掩的窗扉看見外面不知誰家院牆裡恣意生長的春桃,灼灼豔豔,瞧着便叫人歡喜極了。
她目光轉回衣櫃,重新挑了件桃紅色的齊胸襦裙。
自從封後聖旨一下,嬷嬷便再也不許她穿這個顔色,總說不夠莊重。
現下倒是可以任意挑選了。
這麼看來,做鬼也不是沒有好處的。
按理說既然不是活人,也沒有鬼魂日日沐浴的道理,畢竟這具身體也不過是一截柳枝。
但于歸總是做慣了人的,先前四處飄着尚且要時不時去河中“沐浴”,如今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何況,柳枝泡了水都會更鮮嫩些呢!
她沒忘記先将從羌雲那兒借來的首飾放到一旁,這才解衣入内。
赤足的美人踏進浴桶,蕩開了水面上的層層花瓣。
待到将全身都浸進浴桶後,于歸舒服地喟歎了一口氣。
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呀!
她随手掬起一捧水淋在肩頭,卻總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别扭,真奇怪,她現在仿佛對外界的感知都淡了許多,難道是因為這不是她原本的身體?
花瓣自她肩頭滑落水中,于歸不經意間垂眸,卻突然目光一滞。
她她她、她怎麼這麼紅?
難不成柳枝還會被熱水燙壞?
這個念頭簡直吓壞了于歸,她不敢想象稍後有人發現她變成一截癱軟的柳枝時,該是何等場面。
倒吸一口涼氣後,她才敢擡起手臂細看,又伸手戳了戳自己,半晌後,才終于确認:
好像,沒什麼感覺?
纖長的手指在水中攪了攪,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王府的侍衛大概并不太清楚尋常姑娘家沐浴時的水溫,這水實在過燙了些。
可她竟一點兒也不疼。
于歸趴在浴桶邊緣,想了片刻。
她終究,已經不是個活人了。
霧氣氤氲在白皙的面龐上,使得那張秀淨的臉更添了幾分嬌豔。
于歸的眼皮一下下耷拉着,不知何處襲來的困意包裹住她,令她如墜雲霧般緩緩下沉,思緒被盡數抽離,那雙流光潋滟的杏眼徹底合上的同時,熱水沒過她的頭頂,一陣波瀾之後,水面上的花瓣悄無聲息地合攏。
窗外,赤金色霞光一寸寸消失于天際。
夜幕将臨。
*
于歸幼時最愛做的事就是黏在娘親身邊,看她打理家宅,看她讀書作畫。
那時,沈尚書常醋得不行,總愛一把将她撈起放在肩頭,逗得她咯咯笑之後,才佯裝生氣,問她為何隻黏着娘親,卻不來黏爹爹。
于歸抱着他的脖子,說因為爹爹不會做糖醋排骨,而娘親不僅會做她最愛吃的糖醋排骨,還會教她讀書彈琴,會将她攬在懷中講故事。
沈尚書便笑着從身後變出一把零嘴,要同她換一碟糖醋排骨。
每每這時,娘親就會笑着嗔罵幾句,怪他一把年紀還要同女兒搶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