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着意琦行一起坐在绮羅生旁邊又喝了一口,意琦行本想阻止,但是她搖了搖頭,“阿澈曾經說過,先天神族是被詛咒的血脈。看似高貴,實則可憐;就像是被上天選中的工具,得到了許多,但失去的更多。我們被供奉于神壇之上,被賜予強大的力量,卻不被允許有任何私心與欲望;被要求懂情,卻不允許我們動情。神必須垂愛世人,卻不容偏愛某一人。一念起,萬罪生。”
绮羅生悶頭喝盡了手中那壺,将酒壺丢在地上。一聲清脆的磕碰聲,如玉瓷碎裂。
“高貴如她,隻能像路邊蔓草那般憑借自己的堅韌與隐忍而活。心中向往光明,渴望愛與被愛,卻永遠被留在了灰暗的世界裡。你說,她這個月神當的有意思嗎?”
話音甫落,最光陰向懷羲伸出手,“我要最好的安神藥。”
“最光陰,别胡來。”意琦行皺着眉阻止他,“你把她困在這裡又有何用。”
懷羲不小心踢到了绮羅生方才丢下的酒壺,隻見渾圓的長壺一骨碌滾到了不遠處的小荷塘邊。
“绮羅生,小蜜桃呢?”她忽然想到了什麼,“怎麼不見它?”
“小蜜桃一般在前廳睡覺,它覺得那裡最涼快。”
懷羲像是想起了什麼,提起裙擺朝着前廳疾步走去,果然看到了雪白的大狗正趴在地上睡覺。
正常中透露出一絲微妙的怪異。
“怎麼了?是覺得有何不妥嗎?”
“阿澈體涼,小蜜桃怕熱,但凡她在家,小蜜桃必然粘在五步之内。可是我進門到現在它卻一直睡在前廳,這幾日一直是這樣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最光陰三步并作兩步,搖醒了小蜜桃,幾人一起跟在它身後再次回到了月澈房中。
小蜜桃:她的氣味好淡,是因為生病嗎?
“看來我們已經在她制造的幻境中了。”
“什麼?!”
“恐怕我們從過去回來時,就已經踏入了她準備好的幻境。眼前的阿澈也并非本體,或許是她幻化出來的假象。要不是小蜜桃的狀态不對,今日我也不能識破她的幻境之局。”
“我倒覺得她是被世界之樹所困,那棵破樹反過來利用她的幻境讓我們以為這就是她。”最光陰見小蜜桃嗅她的氣息時碰到了被子,坐到床邊重新給她掖好,“她不會對我們避而不見,反倒是世界之樹老奸巨猾,更像是它在背後搞鬼。阿澈自己可能也意識到了什麼,本體與幻象的意識來回糾纏,所以才說自己腦子裡好像有人在吵架。”
世界之樹...幻象...
“我倒是有個主意,但...”
“但是什麼?”最光陰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停頓,隻見懷羲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可以稱得上是奸詐的表情。
“你們要受些罪,不給這個家夥一點教訓,她是真的不長記性。”
最光陰與绮羅生對視一眼。雖然舍不得她吃苦,可是更希望她這顆腦子裡裝點該裝的東西,知道什麼叫害怕。
意琦行看着躺在床上一無所知的月澈,有點可憐起了她:這次是真的惹怒了他們幾個,看來不是單單吃點苦頭這麼簡單了。
“绮羅生,你也不反對嗎?”意琦行趁着懷羲去取回後羿之弓,與他一同坐在房外檐下喝酒。
“我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們好。她不想傷害任何人,隻好傷害自己,但我不能接受。她甚至連一絲一毫的退路都不曾準備,你看她多狠心。”
“你似乎變了很多。”
绮羅生撿起尚未喝完的兩壺酒,将其中一壺塞到意琦行的手中,“花落生根,她不能讓我覺得自己有了家,卻像是做了一場夢。”
人感受過溫暖,就會有欲望,而欲望像遒勁的樹根,在心中越紮越深,拔不去、毀不掉。
“你們回來啦!來吃飯啊!”月澈端着剛炖好的排骨放在桌上,琉璃般的雙眼比星辰還要明亮,“今天的排骨我炖的特别好,小蜜桃已經吃了好幾碗了。”
最光陰倒是一點都不客氣,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小蜜桃則抱着筒骨垂涎着桌上那鍋排骨,舔着嘴的模樣好像還在回味方才的美味。
三人一狗,四菜一湯,正好。
屋外朔風起,萬千燈火中,總有一盞為他而明。
“好吃嗎?”大廚捧着臉晃着腳,像一隻小狗般期待着他們的誇獎。
沒有人可以拒絕這樣的她。
“我讓東村的阿嬸明日給我留兩隻雞,明天我們吃炖雞和燒雞怎麼樣?”
今日還沒過完,她已經掰着手盤算明日做什麼,給他們準備什麼好吃的,或者是準備出門遊玩,踏春賞秋、避暑滑雪。
好像日日是好日,皆是值得慶祝的日子。
這些曾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夢想。
如今握在手中,自然不想再失去。
【第五回】
房内白瓷香爐中點着一柱香,清涼的藥香氣彌漫在屋中,本該安睡的人睜開了雙眼。
忽然一支冷箭射來,熄滅了房中僅剩的燭火。
“子醜之交,斷腸天涯。”
還挺文藝...月澈略微有些無語,活動一下筋骨後打算獨自赴約。
懷羲的藥着實厲害,為纾解藥性花了不少時間,但既然是她的幻境,自然是困不住她。
見她身披着黑色鬥篷于夜色中離去,懷羲緊随其後。
字條是諸法諸天親筆所寫沒錯,懷羲故意放出風聲引誘他按捺不住發來戰貼,讓意琦行與最光陰、绮羅生先去往天涯路。
等到月澈應約而來時,三人正合力圍困諸法諸天。
她藏身于暗處,見諸法諸天出手迅極而猛烈,似乎不欲與他們久鬥,但刀光劍影之中,誰都沒能占得上風。
冷月、冷風;冷刀、冷劍。
月澈悄悄彙聚力量篡改了寐主布下的陣法。
想都不用多想,素還真不在,能識破她的人隻有可能是懷羲。不過她也不怕,一計不成還有下一計,隻是會多費些心神罷了。
諸法諸天武力并不高,其可怕之處在于精湛咒術與陣法所制造出來的幻境。而明凰曾說過,欲騙人,先騙己,這就是幻術的最高境界。
“晚晴風歇。一夜春威折。脈脈花疏天淡,雲來去、數枝雪。
勝絕。愁亦絕。此情誰共說。”
遠處傳來一陣若隐若現的歌聲,清脆婉轉,不似人聲。
“哪來的靡靡之音。”
最光陰橫眉一凜,正欲轉刀再戰,隻見諸法諸天神色有瞬間恍惚。隻此一瞬,就被意琦行一劍破陣。
一隻鳳尾雲雀從天際而來,停在了不遠處的一棵梧桐樹上。
“小雲雀?”
鳥兒聽到有人喚它,靈巧的扭過身沖着諸法諸天歪頭。
“不...不可能!小雲雀已經死了!”他不可置信的沖着小雲雀出手。
誰知鳥兒立刻展翅高飛,如夜空中一顆白色的流星劃過。
“惟有兩行低雁,知人倚、畫樓月。”
它唱着歌飛向斷崖的另一側回到主人身邊,立在少女的膝頭,啄食着她手中谷粒。
昏暗夜色中,她獨自熠熠生輝,有着與月澈相似的面容卻更為姝麗。
月澈是清傲的雪中月,眼前之人則是雅緻的花間月。
乍一看皆為月,再一眼便知不同。
“小舒…”
月舒置若罔聞,反倒是鳳尾雲雀受驚,騰空而起,沖着諸法諸天似警告般啼鳴。
“小雲雀,為什麼哥哥還不回來?他說了要給我帶禮物的。”
鳳尾雲雀似是不想驚擾她,旋即回到了她的肩頭。
“算了,一個兩個都不來找我,我們自己出去玩。去哪裡好?疏離山嗎?”
她起身離開的身影像是觸動了諸法諸天的記憶,猛的追了上去。
“不許走!”
誰知鳳尾雲雀為了護主,擋在諸法諸天身前再次警告。
“時間城有什麼好的!為什麼都要愛上時間城的人!”
在場之人紛紛一驚,難道初代月神也與時間城有關聯嗎?
隻可惜月舒已經走遠,就像從未出現過一般。
“時間城...”諸法諸天将自己所有的仇恨加諸在最光陰身上,“你們都該死!”
瞬間地動山搖,雲海翻湧成一股漩渦,似是天降之怒。
月澈沒想到自己放出月舒殘存的神息會激怒諸法諸天,正當她想出手時,三人已經落入了他的陣法中。
“當年,我也曾這樣問她,到底是跟他走還是留下來。如今這個問題,輪到你了。”諸法諸天像是陷入了自身迷障,執拗的想要一個答案,“你是要他的命,還是你自己的命?”
天地無聲,萬籁俱寂,似是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就隻看到這些嗎?”月澈出現在他眼前,冷靜的注視着諸法諸天,“你看不到自己造成的衆生苦難,隻看到她們為了平息這份苦難而選擇與你為敵。你的眼裡隻有個人恩怨情仇,那神主的身份與責任于你而言算是什麼?”
“真是冠冕堂皇的說辭。”他走到最光陰身後,控制了他的身體,讓他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世人如何,與我何關?天下負我,我就要這天下不安!你知道我想要什麼,今日你與他,隻能活一個。”
陰仄的眼神如地獄惡鬼,迫切想要得到這盤棋局的最後一子。
“不可以!”最光陰想要掙脫咒術的束縛卻隻能無力嘶吼。
月刃薄而鋒利,觸膚見紅,那絲絲落下的血在雪白衣衫上格外刺目。
“你不也做了一樣的選擇嗎?選擇了自己的愛情,而不是活下去守護你的責任。”諸法諸天雙目眦紅,似是勝利在望的興奮。
“他也是衆生,亦是我的責任。我們…從未忘記自己的存在是為了守護。”
她的血不似常人那般暗紅,開在純白衣衫上宛如大朵的牡丹,豔麗無匹,而這一朵朵盛放的牡丹下流逝着神明的生命。
一根銀紫色的絲線從她心口浮現,逐漸化作一枚繭的形狀。就在破繭成蝶的瞬間,諸法諸天癫狂的面容瞬間凝滞,一支利箭穿雲而來,正中眉心神紋。
“阿澈,記得我教過你的。”耳畔傳來昔日明凰的諄諄教導,“你隻有這一瞬的機會,必須一擊即中。”
諸法諸天體内此時善惡兩體開始糾纏。原來潛藏的善體始終不曾被徹底融合,還保留了最後一絲意志,二者的身影在衆人面前不斷重疊交織。
明凰,當年你的一念之差,如今就由我來償還吧。
他将從殊十二手中得到的赤凰火盡數釋放,燃起了那股永不熄滅的火焰。
月澈收起月刃,血手結印,将自己方才凝結出來的生命之源化作法陣:
比己為刃,是身為印。
渡厄淨業,觑見琉璃。
【琉璃身】
【第一見】
“你與他...終究不同。”
“不,我們本就是一樣的。隻是我,落子有悔。”
千萬年寂寥的時光足以讓他清醒,他是真的愛慕于她,也是真的後悔當年為一己私欲,導緻她隻能犧牲神軀封印惡體。若時光倒流,他甯可與惡體一同死于她的劍下。
“當年之事,是我做的決定,與你無關,是我不忍心殺你。”
“你在說愛我。”城主笑着說道,“我知道的。”
“愛與不愛,都過去了。”
“你放心,就算是騙我的,我也信。靈佛心雖能保證兩魂融合,卻不會抹殺我的意識,你們隻要設法讓他得到靈佛心,後面的事就交給我吧。”
“你...不怕死嗎?”
城主握住明凰的手,“如果路的盡頭有你等着我,去哪裡都不重要。”
随着那支帶有赤凰火與明凰最後一縷神光的鴻蒙之箭射出,月澈以自身本源之力開啟了淨厄天法大陣,将諸法諸天鎖入陣内。
鴻蒙之力,可生萬物,可滅天地。
淨厄之法,可渡罪業,可見琉璃。
形影綽綽中,月澈看得分明,那是城主的模樣。
“我來接你了。”光的盡頭,赤衣女子回過身來,朝他伸手,“這次我可沒失約。”
他終于能再次牽住那隻令他魂牽夢萦的手了。
“我們走吧。”
那是她的幻覺嗎?
渾身血液好像已經幹涸,再也感受不到身體的束縛,靈魂将離開這座牢籠去往遠方,追逐自由。
正如預言中的輪回,她化作了雪,化作了夢,最後…回歸成了一點光。
四散的月光在夜色中如蝴蝶般翩翩飛舞,飛往世界之外。
“你就是明凰種下的種子吧。”
懷羲握緊手中長弓,猛然回頭,隻見方才已經消失不見的身影再度出現。
“這裡是她的幻境,我才得以出現。等月光回到她的體内,幻境就會消失,你們也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所以,您真的是初代月神。”最光陰有太多關于月澈的問題想問,可是月舒卻做了噤聲的手勢。
“很多問題,隻要用心去感受,就能找到屬于自己的答案。我的答案,不重要。”月舒擡手之間,三人身上的傷皆已愈合,“她此一生有三劫,渡世,渡己,渡心。世有萬般苦,唯有求自渡。她必須學會自渡,才能活下去。”
“為什麼你們做不到的事,卻要她來替你們承擔?”
誰知月舒搖了搖頭,否認道:“你錯了,我們是為了她能夠活下去,才選擇了犧牲。”
最光陰一臉不信。
“當時的場景比你們想象的慘烈千萬倍,可謂屍骸遍野,赤地千裡。惡體淪為堕神,與其他妄圖不軌的族群為伍,肆意踐踏世間甯靜。其他三位雖也同為神主,但終究共生于宇宙,彼此力量互有遏制,強行封印隻會落得兩敗俱傷。而世界之樹在此時朝我伸出援手,自是有詐,我不得不防。”
見最光陰的臉色有所松動,月舒拈起手指,鳳尾雲雀立刻回到了她的身邊。
“創世、混沌、光明、寐影他們就像是同一片土地孕育出來的四棵樹,掌握着公正、殺伐、光明、毀滅四種力量。而我與哥哥就像是一棵樹上生長出來的不同枝桠,同源相殘,必遭天譴,這是唯一能遏制他力量的方法,所以我選擇犧牲了自己。”
“我記得殊十二曾說,是城主将您的一縷神息放入碧月昙之中。而神息隻是一種印記,那您如今現身于此,究竟是?”绮羅生看着眼前與月澈坤靈有七分相似的月舒,感覺一切真相的就在不遠處。
月舒忽然俏皮的眨了眨眼,“這就是我的聰明之處了。我的選擇是思考過後的決定,但不代表事事都要聽他們安排。世界之樹虎視眈眈,我亦擔心明凰姐姐會因昔日之事對惡體手下留情,如今看來果然還是我比較深謀遠慮。碧月昙的确存有我的神息,那是為了幫助純血後裔覺醒神力所留。方才你們看到的月舒,正是月澈利用那縷神息所制造出來的幻影。至于你們眼前的我嘛,則是我将自己的影子藏在了寶月珠中,交由世界之樹保管,為的就是今日。”
“我知道,你們認為這樣會增加世界之樹的籌碼,而與它談條件無異于緣木求魚。可就算我僥幸能活,也不過是苟延殘喘,倒不如利用自己的價值保護那個孩子。而且我相信她不會傻到賣身的。”
月舒的神态讓最光陰想起了胎光之魂。她身為神的天性,實在與月舒一模一樣。
“月神一脈太過脆弱,偏偏寐影的力量象征毀滅。當月神擁有毀滅世界的能力時,也就到了自我消亡之際。小阿澈已經出現過兩次力量崩壞了吧,那種毀天滅地的力量一旦徹底爆發,它會摧毀所有世界。”
破碎的鏡像猶在眼前,若不是小蜜桃将月澈從真實與虛幻的邊緣拉回,他實在不敢想象會發生什麼。
“世界之樹汲取因果之力而生,月神則忌諱因果業報,與之締結契約,正好各取所需,平衡二者力量。保全月神一脈,這才是我的目的。”
月舒見幻境裂痕越來越大,神色逐漸凝重,“我的時間不多,得趕緊去我們該去的地方。”
小雲雀見狀伸展羽翼,帶領衆人去往世界之心。
【第二見】
時間城主再見到月舒時,臉上的震驚怎麼都無法掩飾。
“故人相見,居然不是喜悅而是驚訝嗎?”
陵光似是在确認什麼,一直打量着月舒,随後終于發現了一絲端倪,“原來是一縷幻影。”
“是啊。”月舒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我已經身隕,影子殘存至今,就是為了保護我的小月亮。”
你知道她在哪。
月舒收起松弛的神色,轉而眼神淩厲的看向世界之樹,“我們也是好久不見了。”
世界之樹沉默不語,顯然它并沒有料到此生還能再見到月舒。
“古神呢?他怎麼不來?”
“他不方便外出。”
月舒垂下眼睫,像是想起了什麼,淡淡的“嗯”了一聲,“是了,他是不太方便出神域。”
擁有絕對力量,需要永遠保持公正客觀的秩序之神,是不能輕易離開天平中心的。
月澈在哪裡?
“在哪裡這個問題,不應該問你們自己嗎?好好的一個月神後裔,被你們欺負到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的樣子。”她眯起漂亮的琉璃紫雙眸,神色震怒,“我月神一脈要是斷絕于此,神域、時間城、世界之樹,全都是兇手!”
“你這女人還是這麼蠻不講理。”
“我蠻不講理?陵光你才不講理吧!”月舒瞪大雙眼,指着最光陰,“隻許你為他費盡心思,不許我為她殚精竭慮?”
城主扶着額頭感覺一陣頭疼,胡攪蠻纏又護短的女人實在太可怕。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勝過城主...”绮羅生用雪璞扇遮着臉偷偷與最光陰咬耳朵,“你說阿澈以後會不會也這樣?”
“她應該沒有這樣的能耐...”最光陰想了想,覺得月澈還是很溫柔的。最多就是嘴硬,心腸軟的很,也很講道理。這樣一對比,她真的太可愛了。
“蘭時到底為什麼喜歡你...”
提及心中最深之人,月舒反而收起了那副張牙舞爪的樣子,眼神瞬間黯然。
“他就是喜歡我,你管他呢...”小聲嘟囔了一句,随後又恢複正常,抽出三支空白簽子,放在他們眼前,“我可以告訴你們她在哪,但是我有條件:一支簽代表一個條件。你們也可以不答應,但是醜話說在前頭,我隻剩一個時辰的時間,一旦我徹底消弭,你們就算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她的下落。”
吾答應你。
對于月澈下落最迫切的就是世界之樹,它毫不猶豫的答應了月舒。
“時間城呢?”她挑了挑眉看向時間城主。
“你不先說條件?這看起來一點也不公平,也不像你的作風。”
“你們今天誰都别想全身而退。”
無人能找到月澈,她就擁有絕對的安全,那麼時計也将無虞,但...
“罷了,答應你。”
蘭時如果在這裡,一定會答應她的,就當是成全他們的情誼吧。
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有生之年,時間城不可再次撥動她的時計。”第一支簽上出現一個時計的模樣。
“若非月澈自願,神域不得逼迫她做任何事。”城主手中棱鏡一閃,簽頭刻印出一輪月亮印記。
月舒舉着第三支簽,看向世界之樹,“不可讓月澈牽涉他人因果,插手他人命運。她自己的命運,亦由她自己主宰。”
這女人護的真緊,城主如是想。
世界之樹沉默許久,月舒也不曾退讓半分,唯有接受她的條件,一片鏡葉标記終于緩緩浮現。
“你有什麼不情願的?”得到承諾的月舒收起三支簽,“月澈的力量有朝一日會超越萬神,你賺到了就偷着樂吧,收起你那副苦瓜臉。”
她到底在哪裡?
“太極天機鏡内。”
錯愕的眼神伴随樹葉摩擦的聲響,知曉此物的時間城主呼吸一滞,仿佛時間止息。
“這是何物?”意琦行敏銳的察覺到時間城主與世界之樹似乎都對此物諱莫如深,更像是一種敬畏。
“我隻知道這是一面能讓世間萬物無所遁形的鏡子,鏡中不僅能看到事物本來的面貌,還能看到過去與未來,甚至窺得天機。”懷羲對此物也不甚了解,“但我總覺得,得天機者必定也要付出代價,應當不是什麼好東西。”
“鏡中月...”最光陰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她遭到力量反噬了?”
“你比我想的聰明嘛。”月舒指了指最光陰衣襟中藏着的望月鎖,“借我躲一下,我們要去月神殿一趟。”
【第三見】
就算主人許久不在月神殿,但此地依然被打理的井井有條。一池渡厄紅蓮如今也成了淨厄白蓮,一派甯靜祥和。
“我要去地心熔爐,你們就在這裡等我吧。”
“沒有話帶給蘭時嗎?”陵光猶豫半晌,在她踏入入口前問道:“你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吧。”
“就當今日之事從未發生。否則給了他希望,來日隻會更絕望。”月舒縱然面上平靜,但袖中的手攥緊衣袖,極力忍耐着心中渴望。
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才會不願打擾他已經平複的心緒。
十數萬年的冰壁如萬花鏡一般映出來人的身影,月舒在這千溝萬壑中尋找着真正的鏡子。
與世人認為威風凜凜的神聖之物不同,那是一面幽暗且帶有裂痕的鏡子。
心疼的看着鏡中身影,月舒心裡把古神和世界之樹又罵了幾百遍。
鏡中的鏡池明明是一方澄清池水,卻如沼澤般吞噬了所有的光,黑暗中唯有池心之處蜷縮着一個雪白身影。
池下的鏡像逐漸明晰,而池上的身影混沌而灰敗。
黯淡的黑發如蛛絲般纏繞着她,纖細的身體蜷成一團,像是母體中的胎兒。
隻是這隻蝴蝶還等不及破繭而出,就已夭折繭中,被沼澤彼岸的虛妄與死亡蠶食着。
月舒走到湖心緩緩坐下,讓她的腦袋靠在自己腿上,為她整理起淩亂的長發。
“我經常會想,如果天下沒有劫難,我們都好好活着,我和蘭時會不會有孩子。”
“很抱歉将你獨自留在這個世界,沒有保護好你。”
月澈眼角微熱,死寂的心忽然一緊。
她不是一個令人驕傲的孩子,不夠堅強,不夠聰慧,唯有滿身瘡痍...她會對自己很失望嗎?
可是在這樣步步為營、滿是殺機的局中,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她真的很累,累到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獨自扛下所有事,不讓任何人發現自己的恐懼與無助,你真的很了不起。”
“你比我想的要更好,沒有人可以指責你。所以要是累了,就睡吧。”
她輕輕拍着她的肩,唱起輕柔的歌謠,像是母親哄着心愛的孩子一般。
“我...真的可以嗎?”月澈微微睜開了滿是淚光的雙眼,似是喃喃自語,“我還能走下去嗎...”
與世界之樹的博弈,幾乎滿盤皆輸,差點将自己都賠了進去。她生而為神,自然願意為天下長甯付出一切。但這條萬神之主的道路,滿是荊棘與烈焰,稍有不慎即粉身碎骨。沒有人問她願不願意,就将這一切強加在她的身上。
鮮花之下,如履薄冰。
這份在外人看來無上的榮耀,已成了索命的枷鎖。
她很害怕自己的努力到最後都化作泡影,保護不了任何人。
“如果你不願意接受這份天命,抛下就是。與人争,與天鬥,皆是為己之命。無論輸赢,但求無悔。不要為了這份虛名而忘記你是誰。”
是...為她自己的命?
“我已經和時間城、神域還有世界之樹定下契約,他們不可以利用你做任何事,你是自由的。”
從此天地無束。
月澈麻木的雙手開始顫抖。
“月神不是籠中蝶,也不是夢裡花,是朗照人世的月亮,永遠是自由的。”
從小。隻有人告訴她,身為月神必須要做什麼。她要保持高高在上,端莊自持,甚至僞裝成自己都不認識的模樣。
她必須是人們心中完美的神明。
久而久之,她已經忘了本來的自己是什麼模樣。
哪怕在最親近的人面前,也會不自覺的帶上面具,扮演完美人設。
但她明明就有那麼多的缺點。
無聲的抽泣是她對自己的悲憫。
在她的世界裡,曾經連放聲哭泣也是不被允許的行為,因為那會被認為是軟弱的象征。
“哭吧。”月舒拍着她的脊背,聲音不覺帶上了些許哽咽,“這世界上...本就沒有完美。”
他們想要塑造一個完美的月神,卻唯獨忘了,神也有心,需要被呵護。
沒有被呵護過的花朵,就算再美,也失去了那份神采。
月澈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般揪着月舒的裙角,極力忍耐與抑制多年的情感再也無法克制,将這份委屈與痛苦都盡數藏在了眼淚之中。
“滴答——”
飽含月神之情的淚水沒入鏡池,使得原本沉寂的太極天機鏡與之發生感應,衆人腳下的月神山脈開始地動山搖。
【第四見】
太極鲲随着這股巨力魚躍而出,盤旋于月神殿上空,聖月壇中央又開始汩汩湧出水流,密布壇内水道。
“擦幹眼淚,讓我看看你好嗎?”
月澈胡亂用袖子抹了兩把,卻又用手捂住了臉。
“我現在太狼狽了,不好看。”
誰知月舒拉開她的手,眼睛一亮,溫柔撫摸着她,“誰說的,很漂亮啊。”
很像她。
“留戀美好是人之常情,誰都希望那份美好可以延續至生命的終點。”月舒心滿意足的笑了,“如此,我也該無憾了。”
“你要走了嗎?”
見面即訣别。
“他們還在等你,那才是你的未來。”月舒身後亮起一陣光圈,那裡有最光陰他們在等她。
“他們很珍惜你,去吧。”
月澈剛收起的眼淚又落了下來,無奈的月舒隻好繼續擁抱着她。
“怎麼這麼愛哭呢?我隻是換了一種方式留在你的身邊而已,不必感到悲傷。”
連愛哭這點都這麼像她,真是無奈啊。
日升月落,是宇宙不可違逆的天理。
順延着這份時序,月舒還是消失了。
月澈坐在鏡池中隻覺内心一陣空蕩,平靜的望着鏡外世界:東方既白,日月逾邁,又是全新的一天。
百姓帶着生活的希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村頭孩童嬉鬧,學堂中朗朗書聲悠揚;知己好友三五結對,踏春郊遊,泛舟湖上,自在快意。
花間酌酒,柳下風來。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這就是她守護的意義嗎?
眉間神紋逐漸恢複昔日的光彩,月舒最後一縷蘊藏的神息終于與月澈自身力量完全融合。
人間微塵,滄海明月;
身如琉璃,内外明徹。
太極鲲中央赫然出現一方玲珑水鏡,兩尾大魚護着它落入聖月壇,清澈的水道中瞬間亮起耀眼光芒。
沒有殺氣,沒有惡意,像是天地至清之氣,滋養着萬物新生。
“沒想到她真的能得到太極天機鏡的認可。”城主不由得感慨,“我還以為這面破鏡子要到世界毀滅那一刻才會出現。”
天機鏡不滿的抖動着身子,好像罵的很髒。
“難道不是嗎?”
“城主,太極天機鏡究竟是何物?”绮羅生見水鏡中空無一物,不禁有些擔憂,“既然寶物現世,她為何還不出現?”
看着最光陰像條尋回犬一樣繞着鏡子來來回回;懷羲對着它苦大仇深,一臉“你為什麼還不把人交出來”的表情;以及意琦行萬年不變但是好像對此很無奈的臉,城主忍不住先笑出了聲。
“太極天機鏡,是天道的伴生寶鑒。天道沒有自我意識,隻知維護宇宙運轉,無私又無情,而太極天機鏡就是宇宙自己的意志。它會對有緣人展示天機,給予轉機,扭轉一些不該出現的局面。”
“不該出現的局面?”懷羲伸出手觸碰水鏡,鏡面登時泛起絲絲漣漪,好像有什麼畫面正在浮現。
“世間因果循環,但并非全然都是走向正确的道路。神魔善惡,皆在一念之間。若氣數未盡,有人從中作梗,妄改天命,那就是錯誤。”
懷羲看到鏡中月澈的身影越來越清晰,那是...
世有月神,降于神域天都。
少年意氣風發,一匹風行神駒,一把鋒芒光刃,馳騁萬裡,名揚諸界。
直到她遇到了自己命定的對手,琅琊神曦。
二人時而針鋒相對,時而默契合盟,直至月神之劫。
“人世間,真就讓你如此留戀嗎?”
琅琊神曦生長于人世,似乎對兒女情長頗有感觸;但她不同,天生天養,待誰都沒有不同。
畢竟神族需要一個公正客觀的月神,她合該如此。
“留戀與否,要看你遇到了誰,他是否值得你産生深刻的感情。”
那是她入世前,琅琊神曦對她說的話。
隻可惜,這一世的廉莊因金獅币與北狗結緣,二人的緣分卻如桃花露水,唯有一瞬。
緣起相聚,緣盡即散。
身份與情感的不對等,二人終究相忘于江湖。
兩條平行線,隻是短暫的相聚,随後永不再見。
廉莊過着平凡的生活,自食其力,打算好好當她的教書先生,誰道因為曾經那點恩怨,被暴雨心奴纏上。
就在此時,有人伸出了援手。
那人說,不如二人假意成親,他可向家中交代,也可利用家族勢力保護她。
廉莊思慮再三,還是答應了他。
一身紅衣,一頂轎子,沒有什麼嫁妝,她草草出嫁。
隻可惜,那是一個大雨之日。
見她甯可嫁人都不願再見最光陰,暴雨心奴隻好血染喜堂。
她的劫就此失敗,敗得很徹底,差點要了月澈半條命,也為她的結局埋下了禍根。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但明顯未完,因為最後一幕,是支離破碎的她。
“看來這就是天機鏡與她結緣的理由了,它要保住月澈。”
“她有三劫...渡世、渡己...渡心...”最光陰看着回歸虛無的鏡面,“她死在了自己的劫數中。”
“月澈的生死已不單單是個人生死,與世界、宇宙的命運相連,所以她不能輕易夭折。”
“我當然不能死。”虛弱的聲音從鏡中傳來,“我還沒...砍了那棵該死的樹呢。”
心心念念的身影終于出現在了衆人面前。
“阿澈!”懷羲連忙扶起她,“你還好吧!”
“不太好,它幾乎要吸完了我的神力。”月澈靠在她身上,看起來極其虛弱,“這家夥到底是餓了多少年...”
“算你命大。”城主掏出一顆丹藥讓最光陰給她服下,“躲入太極天機鏡内,得虧你是那個有緣人,否則本心不定者,會迷失于鏡中世界。”
“她離開了嗎?”城主回首看向那面玲珑水鏡,心中已有了答案。
“我會繼承她的意志,好好活着的。”
一葉宛如昙花花瓣的神月紋,是她選擇接受自己命運的象征。
“也好。”
城主見到那輪月紋,放下了心。
你也算後繼有人了。
【第五見】
月神殿是最适合收集月光為月神蘊體的地方。反正家大業大,幾個人都不回家,聚在這裡天天伺候她一個。
“我真的沒事了!你們能不能不要再用那種我要死了的眼神看着我!”
她叛逆的推開绮羅生,“我不要再吃了!”
“可是...”绮羅生有些受傷的看着她,“我炖了很久的。”
啊啊啊啊啊!
算了…她拒絕不了。
月澈認命接過那碗看起來奇奇怪怪的藥,一飲而盡。
就在她以為自己終于不用再喝這些奇怪的“補品”之後,最光陰拿着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的一堆藥材,“我問過懷羲了,都是補身體的好東西。”
受不了了!
月澈當晚就留書一封,跑路了。
意琦行奉懷羲的命來給她送藥,看到這張龍飛鳳舞的字條時,深深歎了一口氣。
“都說了你這樣報複她,她會跑的。”绮羅生也是摁着眉心極為無奈。
小蜜桃:他活該啦。
“誰讓她居然敢嫁給别人的!假成親也不行!”最光陰氣的牙癢癢,“小蜜桃,順着她的氣息找人去了。”
于是懷羲與意琦行先回家,二人一狗踏上了尋人之旅。
陽春初,月澈回到廉家大院附近,在那裡種下了一棵柳樹,日日澆灌,希望有朝一日能長成大樹。
盛夏裡,她去了懷羲曾經居住過的南方水鄉,學會了做絨花,還會上街賣自己做的絨花钗。二人偷偷找了一群孩子,買了許多回來。
秋風起,她來到玉陽江畔,江風陣陣,冷的她噴嚏連連不斷。一邊搓着手一邊嘟囔绮羅生怎麼能在這種又寒又濕的地方住了這麼久。嘴上很嫌棄,結果自己在這裡賞楓又賞月,一賴就是許久。
初雪時,月神殿落雪漫天,明月高懸,她坐在主殿透過那面琉璃水幕望向天際,身邊小泥爐上溫着甜酒。
感覺...還是少了些什麼。
等開春回廉家大院看看自己種下柳樹之後,就回家吧。
這棵樹,一年能長這麼大嗎?月澈來來回回看了好幾圈,又在附近找人問了好幾回,确定這就是她去年種下的柳樹。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适我願兮。”幾個童子手拉着手唱着詩經中的歌謠而來,每個人手裡還捏着什麼草。
怎麼是狗尾巴草??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引得童子們紛紛注目。
走到他們跟前蹲下,月澈笑眯眯的問道:“是誰給你們這些的呀?”
“是兩個大哥哥。”幾個孩子看到仙人一般的月澈,争先恐後回答着她的問題。
“大哥哥啊——”這兩個人尾随了一路,她早就知道了。
“那姐姐帶你們去市集買糖,你們學唱另一首歌給他們好嗎?”
起初他們還有些猶豫,但孩子緣超強的月神大人很快就赢得了他們的信任。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童子們一邊吃着月澈買的糖,一邊唱着她教他們的歌謠,稚嫩的童謠聲傳遍了山崗。
“那個很漂亮的姐姐有說什麼嗎?”最光陰見他們回來,急着問他們結果。
“姐姐教我們唱歌,還說她才不要狗尾巴草,她要玫瑰花。”
“看來是收心了。”绮羅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買玫瑰花去了。”
還帶着露水的玫瑰花嬌豔欲滴,但...
“你就這麼喜歡狗尾巴草?”月澈“勉強”戴上了這個花環,“不能選一些更好看的嗎?”
“可是我比較喜歡狗尾巴草。”
紅花綠草,點綴着星星點點的小白花和珍珠,其實她很喜歡。
绮羅生見她裝作不在意,實際身後的小尾巴都快要翹上天了,于是快步走到她的身邊,“玩夠了嗎?”
“嗯...其實還沒有,我覺得我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她眨了眨眼睛,“不過我現在想回家了。”
“好啊,回家了。”最光陰朝着她伸出手。
夕陽下,三個身影同行而歸。
他們要回自己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