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緩緩蘇醒的時候。
他的腦袋後面确實是有個大包。
大風紀官那一下子十分狠辣,如果不是有神之眼,他的脖子必然幾天内不好動彈了,四周一片漆黑,有細微的光線和一些聲音。
他盯着地闆想。
——真痛。
——回憶起訓練的時候了。
那漫長的一個月,【仆人】就好像存着大有讓他死在那的心思訓練他的五感,潛入,在比這個房間黑數倍的看不到任何東西,也聽不到任何東西的地方,需要快速發覺面前隻距離幾毫米處的尖刺,還要迅速脫離一切不可能的困境,隻穿單衣在嚴寒追着一隻做了标記的蜥蜴,連續兩周都不能跟丢……或許是見識過許多悲慘的事。
尤金全部的訓練都着重于耐力和承受能力,其次就是利用他的天賦,把他訓練成比蛇還要優秀的跟蹤者。
那個執行官在發現尤金具備極少見的追蹤天賦後,曾在餓了尤金三天後,直接将他丢到二十八隻獸境獵犬所在的林子,讓他獨自一人在不傷害怪物的情況下逃出來。
那位大人是個好老師。
那次,他隻用了三天。
不到兩位數的傷痕,輕度脫水的狀态下就走了出去,在【仆人】略複雜和驚歎的目光下,執行官給他遞上衣袍和藥,再次詢問尤金是否想要成為壁爐之家的人。
如果答應,她會庇護他。
——那個像灰鴉一樣的女人有些時候确實會對他表現出身為長輩的憐愛,她說她可以庇護他,讓他不必面對未來那件偉大的事業。
答案還是一樣。
于是那次之後,尤金無論面對什麼,都清楚自己已經不會體會過比那更漫長的事了。
聽說大風紀官的手段能讓最厲害的沙漠傭兵都汗毛直豎……尤金閉着眼睛,細細感受四周的氣流,其實不說表面态度,他知道自己與謙虛禮貌毫無關系,但是又和别人一樣,在這種漆黑安靜的環境下,尤金也是會想很多的事情。
如果是哥哥那個笨蛋,應該會大哭大叫,做出不少丢臉的行為吧。
……
尤金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了一件事:
如果善良和愚蠢是一種罪行,那自己的哥哥應該是罪行相當嚴重的無期徒刑……
至于為什麼不是死刑,畢竟那家夥還是做了愚人衆的士兵的,即便做得不怎麼樣,還是弱,又笨,還慫,但他确實端起武器殺過人的。
“——真不像親兄弟啊,哥哥。”
——他小時候就這麼說。
“啥啊,哥哥我聽了很傷心的,你這臭小子每次惹禍不都是我給你殿後啊。”
“所以說,哥哥很蠢。”
“明明把那個人裸絞半個小時然後扒光了丢到糞坑裡就可以解決的。”
“……明天我再帶你去看看醫生吧。”哥哥沉默了一會,然後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怎麼暴力傾向看上去變嚴重了。”
“啧。”
“不許對哥哥發出這種聲音!”
“果然,哥哥參軍了也沒變。”
這個笨蛋執意參軍的時候也是,尤金端着湯坐在哥哥的宿舍裡,看着第一次出任務回來狼狽的哥哥“——還是和以前一樣,碰見執行官吓唬人回來就吐的像瀑布一樣,還哭的像史萊姆一樣的水平。”
他看了看青年的嘔吐物“有肉排,吃慶功宴了?”
“關注點好奇怪……執行官他們真是恐怖的吓人,尤金你都沒有看到,第六席的斯卡拉姆齊大人親手把人腦袋擰下來的樣子嘞,明明看着跟你差不多大……”
“脊椎骨都崩出來了。”
所以是被殺人的場面吓到了。
尤金晃着腳。
“所以說,為了我去做這種事,哥哥要是因為害怕淹死在自己的嘔吐物裡怎麼辦?到時候該把你當烈士還是嘔吐戰士?”
“……倒也不必用這種方式擔心我,沒有足夠的撫養費,壁爐之家就總是來,那些家夥都信不過……”
“不能讓他們帶你去那種地方。”
“所以說——”
“什麼?”
尤金晃着腿,目光瞄着窗外——所以說,難道他的哥哥真的就那麼愚笨,連逃走也沒有想過?
真不像親兄弟。
壁爐之家,那個披着羊皮的女人管理着一群工具一樣的孤兒,為什麼會以哥哥無法撫養自己的理由一直來要他,尤金即使并不了解其中的細節,但他很明确的知道,至冬國的孤兒并不少,提瓦特的孤兒也不少——偏偏是自己被三番兩次提及?
為什麼非得是自己呢?
他的哥哥直覺絕不讓自己的弟弟被那群家夥碰到,從那些家夥帶着食物第一次上門就開始警覺了——愚人衆是一條不斷前進卻看不清四周的巨輪,他可以相信理想,但不可能相信這條船。
“喂,哥哥。”
“什麼事?”
少年說。
“哥哥,請一定要為了我的幸福,努力不要淹死在自己的嘔吐物裡。”
那恐怕是尤金這輩子最害怕的時候。
人在幸福的時候,就會害怕失去幸福,尤金的幸運在于,他能得到一個家人無條件的愛,但他的不幸,也同樣源自他哥哥突然的死亡。
沒有弱點的人會變成另一種東西,就像特殊材料做的一樣。
别人用手指彈着刀刃,刀刃卻從來隻是嗡鳴,一把有刀鞘的刀,他可以安靜的挂着,溫順的不去傷害和戰鬥,可以體會周圍靜止的空氣。
直到有人拔出他。
把他的刀鞘被丢進火堆裡取暖。
這把刀就會開始用鋒利的刀刃面對現實,就會注定死于斷刀,最後鏽蝕斑斑,灰飛煙滅。
——
如今,全都過去了。
——
“襲擊風紀官,協助挾持書記官,拖延救援時間,欺瞞,毀壞遺迹——”大風紀官的聲音明明也很年輕,但是就是會讓人感覺頭皮發麻。
“米娅.布魯伊妲與你是什麼關系?”
好黑啊。
尤金坐在椅子上歪了一下頭,聽着聲音。
什麼都看不見。
“風紀官大人,為什麼不點一盞燈呢?”
于是,亮光乍起。
尤金的雙手雙腳是被鐵鍊死死捆到椅子上的,他看到短暫的紫色亮光,然後條件反射快速的咬牙,側臉吃下結結實實的一棍子,猛地被撂倒在地,連人帶椅子摔倒了。
他短暫暈了一下。
用舌頭舔了舔牙。
真兇,上來就把後槽牙打松了。
“第二遍。”
那個聲音說,黑暗裡一雙血色的眼睛居高臨下“你和米娅.布魯伊妲是什麼關系。”
尤金利用舌頭舔了一下嘴裡的傷口,臉發燙,接着就很快腫了起來,躺着不太舒服,所以他扭了一下肩膀,開始煞有其事的數地上的磚塊。
一塊。
兩塊。
三塊。
四———
這次的一下子打到正面心口,感覺上,好像是膝蓋或者别的身體硬處,少年确實反應很快的縮起身體,但是這一下子還是踢折了一根骨頭。
剛猛的力道從尤金的身體傳導到他被綁着的椅子上。
一下子木料崩裂的聲音緊跟着骨裂的聲音響起來,崩開的尖木頭碎片有不少還紮進他沒穿上衣的後背。
他咳嗽了一聲。
然後又挨了一腳。
尤金在黑暗裡,隐約看見自己的神之眼就在大風紀官手裡,隻要一發亮,這個審訊老手就會踢斷他一根骨頭,把他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
真是的,怎麼總亮啊。
【在非正常情況下保持理智的辦法,你或許會用上,新兵】某次,渾身是血的第十二席執行官坐在篝火旁邊對他說,這個剛剛成為執行官是年輕人因為沾了血,就跟利刃出鞘一樣,還對他擠了擠藍色的眼睛,橘色的頭發在火光下帶着一股詭異的平和。
他很看好尤金。
【我喜歡數數,一刀,兩刀……你如果會碰到那種事,或許可以試試】
審訊對于他來說還是陌生的。
不過,看來屬于特殊情況了。
雷元素通過創口擠進身體的時候非常疼,特别疼,就像一萬根針在活活挑撥血肉,一層一層往下撕,每一根肌肉和神經都像被鑽進活魚的水一樣來回攪動,血不會流出來太多,但是足夠疼到神志不清。
用金屬釘在創口,導入電。
當火元素試圖恢複,就會在身體裡形成炸開的超載反應,直接崩開血肉。
他和米娅.布魯伊妲是什麼關系?
她是誰?
自己是誰?
為什麼跟着她?
愚人衆在策劃什麼?
那枚罐裝知識的内容是什麼?
與那些死域和黑色的怪物是什麼關系?
——
五個小時。
——
重複的問題。
——
痛苦。
——
【還記得數到幾了,如果心不聽話,就發出聲音】
——
他被人從地上提着腦袋抓起來,被拖到了另一個椅子上,頭皮被撕扯,肌肉痙攣,少年面朝上,神志不清,但是笑出了聲。
“……謝謝你,風紀官大人。”
尤金眯着眼睛從牙縫裡擠出血泡和平靜的嘲弄。
“你,幫了我一個忙。”
“不多,有用。”
——
——
“他有這方面的訓練?”
“看不出。”
“之前的遺迹坑周圍有發現人員出沒嗎?”賽諾說,他記得旅行者在坑道塌陷時很在意,而且那兩個失蹤人員,一個是教令院的學生阿帽,一個也是身份特殊的少女,于是每隔一會問一次。
“沒有,一無所獲。”
——風紀官們的行事免不了要涉及一些血腥或者暴力的事,有關審訊,關押,暴力逼供的時候,就要專門轉移到人迹罕至的臨時據點,防止多事還容易把自己吓死的學者和那些不知輕重的遊客闖進來多生事端。
這兩天追人追不上,審人審不出,調查沒結果,搜索搜不到……這幾天的報告要是遞上去,恐怕那個年輕的小吉祥草王都要來他們這裡問問發生甚麼事了。
往日辦事麻溜的風紀官這次卻交白卷。
這怎麼回事?
而且還是大風紀官賽諾,那個教令院馱獸之首全程跟着。
想起那個小小女神眯着眼睛柔柔的問他們怎麼會這樣,需要改進什麼,是否需要幫助,最近過得怎麼樣的時候,賽諾就覺得有一種詭異的慈祥把他們給籠罩了。
“那附近幾乎沒有能逃走的密道,而且隻要是方圓百裡的所有可能延伸到那個遺迹的山洞都搜查過了——”
“而且,風紀官大人,愚人衆那邊向智慧宮發出了警告,要求迅速釋放被捕人員。”其他風紀官補充說。
“他們态度強硬,要求馬上釋放。”
賽諾關上門抹掉臉上的血,正在心裡有些煩躁懊惱,一聽這話,他擡眼。
愚人衆是怎麼知道的?
他心想。
這個抓回來的少年居然值得愚人衆每時每刻都關注,明明在逮捕他之前,确信周圍是沒有愚人衆的眼線的……總不能是,尤金在被審訊時放出去的消息?
在小草神被囚禁時,教令院中就發現了太多愚人衆的痕迹,這些帶着面具的家夥仗着賢者的虛空協助,冰川學科幾乎全部都被他們人為毀滅了,還殺了大批原本負責研究的學者和導師,光是能找到屍體的人就有幾千餘。
當初賽諾還不是風紀官。
難以想象當初有多少人被神不知鬼不覺的被“處理”了,這些罪行的證據都隻有一些間接證據,直接證據一直沒有找到。
原本以為已經做的足夠的大清洗,沒想到還是有殘餘的眼線藏在暗處,看來在虛空終端還在使用的階段,愚人衆的滲透要比想象中多的多。
賽諾覺得困惑。
他們做這些究竟是要協助那個複活魔神的人,還是要阻止她?
原本以為抓到尤金是個突破口。
但是這個年輕的少年士兵具備太強的耐性和心理素質,能力非同小可,守口如瓶的程度就讓賽諾這個以手段毒辣兇狠出名的風紀官都禁不住咋舌——連一個字都撬不出來,這種人就已經不能以常理來形容。
正常人被撬開傷口的那一步就已經把該吐的都吐出來了。
這個少年到底是什麼來頭?
大風紀官簡單的打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污濁,接着問道“愚人衆除了要求放人,還有别的要求嗎?”
——如果隻是要求放人,那麼須彌依舊可以在把持人質的時間上拉扯。
他并不願意輕易放掉嘴裡好不容易咬到的好肉,自然得再要一些時間想辦法從尤金嘴裡撬出點名堂。
尤金本身的火元素神之眼的能力就遠比迪希雅那種類型的強,隻是剛才那些皮肉折磨,如果是他,不加以限制的話,用不了多久就能恢複。
——用特制的釘子将兩個手掌釘穿鎖起來,再把神之眼還回去防止死掉。
如果能争取一周,那就餓上五天。
第三天和第五天再審一次。
就算是鋼鐵一般的人也受不住,多少會吐出一些信息。
那個風紀官也明白賽諾的言外之意,他半伏着身子,眉目間并沒有輕松或者恍然的神色“——要求在兩天内釋放這個少年,并且要求完好無損……如果不放人,那麼就要截斷從璃月層岩巨淵延伸到化城郭的三條商路,而且要提高百分之十的進口關稅。”
賽諾猛地擰起眉毛。
他用了半秒飛快的思索,接着揮手示意放人。
“放人。”
年輕的大風紀官轉眼看了一眼天色。
真是相當大的手筆。
截斷商路涉及到璃月和須彌,外交上本來就與至冬國不和,竟然為了這麼一個士兵,不惜直接從經濟入手惡化關系,至冬國真不知想要做什麼……如果尤金真的這麼重要,為什麼讓他一個人在外面跟着那個特殊的女孩溜達。
那個風紀官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