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龍擡頭。
龍王醒,雨水降,豐收可望。
距離靈素離開已有半月,擺完鴻門宴的季璋卻還未離開劉家小院。瞧這穩如泰山的架勢,似有長住之勢。
劉家小院。
“母親,今日城内有舞龍祭祀,以求龍王降下甘霖。您許久未進城了,不若今日随孩兒進城湊湊熱鬧?”
屋檐下,穿着綢面錦服的蘇邁将自己勉強塞在一隻斷了一隻腳的矮凳上,看着極其違和。
躺椅上的季璋将話本子合上搭在腿上,懶洋洋地睨了他一眼,避而不答反問道:“你今日不是說有好消息嗎?”
這段日子,不知是因春耕的到來赈災進入下一階段的忙碌之中,還是因靈素帶回的那句話起了作用,總之季璋又過上了無人打擾的安心日子。
不料,蘇邁這個好大兒卻煞風景般,總是話裡話外勸她回府。今日若不是他說有好消息帶來,季璋都不想放他進來。
“……是。”面對油鹽不進的母親,蘇邁似是有些無奈,沉默半晌後抿成一條線的嘴中隻蹦出一個字。
在季璋目光的無聲催促下,他順從地将“好消息”拿出,遞給了季璋,“母親,這是父親讓我送來的度牒。”
季璋雖未開口,但上挑的眉頭已然暴露了她内心的期待與喜悅。她欣然接過并順手将信封拆開。
裡面隻有一張薄薄的紙,紅色的章印透過紙面映入季璋眼中。
瞧着還挺正式的。
紙張徐徐展開,隻見上面明确地寫着:俗名:蘇迨,年齡:四歲,籍貫:眉州,法号:竺僧,寺院:上天竺寺,師從:辯才,連署:杭州度牒庫。
繁體的紅色章印浮在黑字之上,杜絕了被更改的可能性。
“母親,這是我去度牒庫拿的。”瞧着母親反複對光看的小動作,蘇邁出聲解釋道。
有了蘇邁這番話,再加之季璋并未在紙上瞧見“蘇”字暗印,她暫且相信了這是真的。
季璋小心翼翼将這張來之不易的紙疊好,感受着手中輕飄飄好似不存在般的重量,不禁感歎道:“就這麼一張薄薄的紙。不僅要錢,還得要權才能拿到。”
說者無心,落在蘇邁耳中卻變成了母親對父親的諷刺。
勸她回府的嘴邊話咽下,夾在中間的蘇邁堅定地站在了季璋這邊。畢竟父親這事,做得确實過分了。
蘇邁話鋒一轉,道:“母親眼下還早,咱們看完舞龍,孩兒一會兒又送您回來,可好?”
“帶二寶和玳兒去罷,小娃娃喜歡湊熱鬧。”季璋拿着信封,起身朝屋内走去。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錯的又不是蘇邁。
蘇邁跟着起身,但此刻屋内沒有第三人,他避嫌不好進屋,隻得站在門口。
“母親,過哥兒也想您了。”不回府住,但回去瞧瞧也是好的。
聽着這似曾相識的話語,季璋腳下一滞,手中的信還未放下便原路返回。
她隔着一道門,站在了蘇邁面前,定定地看着他,“你是在學你父親嗎?”用孩子威脅母親。
“孩兒絕無此意!”冰冷的視線如刺骨釘般落在身上,蘇邁當即意識到了不對勁,直挺挺跪了下去。
“母親明鑒,孩兒隻是想……”
話到嘴邊,無人阻攔,可蘇邁一時竟也說不出自己為何非讓母親回蘇府的理由。
“想什麼?”
季璋接過話,替他繼續說了下去,“想我名義上是蘇府的主母,是你的母親,是過哥兒的母親,更是你爹明媒正娶的娘子。為何要呆在外面,而不呆在蘇府這個籠子裡,對嗎?”
蘇邁愣愣地點頭,但蓦然又覺得哪裡不對勁,猛然搖頭,“母親,不是這樣的。”
籠子——被圈養的東西才需要用籠子關起來,但他的母親不是。
即使他所想的結果與母親話中是一樣的,都是讓她回蘇府。但蘇邁肯定自己沒有想限制母親自由的念頭,沒有母親話中講得那般強盜邏輯,沒有那麼不堪。
他可是飽讀聖賢書的讀書人。尊重他人乃是最基本的待人之道,立身之本,他豈會不知。
季璋卻毫不留情,如兩巴掌呼蘇邁臉上般肯定道:“你就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斬釘截鐵的話如一把鋒利的剪子,将蘇邁自我說服維系的美好遮羞布徹底剪碎,露出其真實可憎的醜陋面目。
他真地是這樣的嗎?蘇邁的信念動搖了。
望着露出孩童般茫然眼神的蘇邁,她輕聲道:“我若眼下隻是王家娘子,隻是你母親的表親,不是你的母親。你會不顧及我的意願一次又一次地勸說,直至我妥協嗎?”
“不會。”對面之人脫口而出完全是出自本能,沒有經過任何思考。故而當蘇邁意識到自己的回答後,他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輕輕一句,徹底擊潰了蘇邁的信念。他能尊重旁人,卻下意識不尊重自己的母親。
他果真是這般不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