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庭式一愣,似是沒想到話題會牽扯到自己身上來,下意識反問道:“子瞻為何倏然問起這個?”
蘇轼尋了城牆下一處沒被野菜覆蓋的裸露土地,旋身席地坐下。能襯得讀書人廣袖流風飄逸之姿的寬大袍子,就這樣毫無顧忌地鋪開在泥土上,再也張揚不起來。
他仰頭看向比自己大上不少的劉庭式,道:“方娘子出身鄉野,且雙眼皆盲。你身在仕途,這些年定遇上了不少比其好千倍萬倍的女子,你就一點動搖都沒有嗎?方娘子自己就沒有産生過一點後退之意嗎?”
“蘇子瞻,你在胡謅什麼?”劉庭式唯一的軟肋官府上下衆人皆知,如今被蘇轼這樣帶着挑撥離間意味地挑明了問,隻覺臉上被打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兩個都已要到不惑之齡的男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對峙着,都想從對方的眼中率先瞧出答案。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何甯願住公衙也不回府嗎?”
蘇轼落敗般率先收回了視線,如釋重負般仰頭靠在了身後的城牆上,将積壓在内心兩個多月的夢魇吐出:“我家娘子想與我和離,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想了···”
瞧着他面上的痛苦之色,劉庭式大抵也明白了他為何會問出那樣的問題——照貓畫虎,總比一把抓瞎來得實用些,更何況眼下還是一次試錯機會也沒有的棘手處境。
“你既如此逃避,想來是不願和離了。”劉庭式将他身邊位置地上的小石子全部掃開後,也挨着蘇轼坐下了。
“···我不知道。”蘇轼苦笑道。皆道四十而不惑,他卻覺自己越活越回去了,愈發地看不清自己的心。
當局者迷,劉庭式這個局外人看得再清又有何用。
劉庭式沉默須臾,将過往的那段記憶娓娓道來:“月明是我同村鄰家的娘子,我倆在我還未考取功名前便訂下了婚約。後來待我高中回鄉時,月明卻因病瞎了雙眼。盡管當時隻是口頭訂下,并未納币送聘,但我還是遵約娶了她。”
“所有人都在誇我什麼富貴不忘初,就連她的父母也因我守諾而跪恩,仿佛我娶她是什麼天大的賞賜。”
提到世俗對妻子的目光,劉庭式心頭翻湧起陣陣酸澀,不禁停下緩了片刻,半晌之後繼續道:
“但我知道,是我配不上她。咬文嚼字我在行,但日常生活都是她在悉心照料我。即使之後做官有了使喚的人,一切也皆是她在打理。離了她,我怕是連件幹淨的衣裳也沒有。”
瞧着身上刺繡精緻的幹淨衣袍,劉庭式将散落在地上的部分又往身上攏了攏,“我對她好,她亦這般回對我。兩情相悅,平淡相守,如此便好。至于其他再好再美的女子,又與我何幹呢?更何況,我若因其美而産生喜歡,終有一日也會因其醜而産生厭惡。”
劉庭式歎息道:“子瞻,你我皆是讀書人,應懂得喜新厭舊代表着什麼。”所以他方才問出的那番話,是個人都會生氣。
腦海中萬般思緒略過,二人忠貞不渝的故事如一張濾網将蘇轼的其他雜念一一濾過。
他呢喃道:“所以···是因為我對她的好分了些給旁人,她才想和離的嗎?”
無名書肆開業于熙甯六年三月,正是朝雲來蘇府的第一個月。
“你覺得呢?”
眼下無旁人,劉庭式毫不留情道:“你身邊那個女使,旁人第一眼都能瞧出不對勁,更何況是親近之人。”
妻不是妻,妾不像妾,說是通房丫頭年紀又瞧着過小了,說是女使日常用度又比一府管事還好。平日大家皆顧忌他的身份,不敢妄議,但大家皆心知肚明。
“可···如果不是因為此呢?”之前他便自以為是推斷錯了,眼下盡管劉庭式也這般認為,蘇轼内心卻仍在叫嚣着真相的其他可能性。
瞧着此刻優柔寡斷的頹廢男人,劉庭式一時之間隻覺有些陌生,這與他所熟知的在官場上淩厲果斷遊刃有餘的太守截然不同。
“那子瞻你覺得···”倏然,一道突兀出現的啼哭聲打斷了劉庭式。
“怎麼聽着像是奶娃娃的聲音?”蘇轼身上萎靡不振的氣息一掃而空,麻溜站起身朝着聲源處走去。
一牽扯上民生,他又變成了那個運籌帷幄的太守。
劉庭式自然也聽出了這稚嫩的童聲,眉頭一鎖,擡腿跟上。
城牆雖長,但眼下無旁人幹擾,二人尋聲很快便發現了被遺棄的孩童。野枸杞叢與山菊花叢并不高,隻到二人膝彎處。縱橫交錯的枝桠卻将互不相幹的相鄰植株裹作一處,瞧着格外茂盛。
蘇轼拉着交纏在一塊的枝桠,叮囑道:“小心些,莫傷到下面的孩子。”
二人小心翼翼地将孩子從野菜叢内扒拉出來,隻見哇哇大哭的小娃臉上起了一紅腫大包。
劉庭式伸手檢查了一下襁褓中的孩子,眉頭随即舒展開來,“這孩子呼吸還算平穩,想來應是方才被蟻蟲咬傷,這才啼哭不止。”
“密州經常出現棄嬰嗎?”打量着懷中男嬰瘦削蠟黃的小臉,蘇轼内心已然有了判斷。
大宋雖未談及重男輕女一事,但确是重陪嫁的,一般人家養不起女兒,故而他所見棄嬰多為女娃娃。可如今連男嬰都被丢棄了,可想而知此類情況有多嚴峻。
劉庭式凝重地點點頭,“生命受到威脅,什麼情都困不住想要求生的本能。不少人易子而食,反而襯得抛棄孩子的父母良心未泯。”
“先帶回公衙,尋郎中給這小娃瞧瞧吧。”蘇轼抱着孩子,擡腿往回走。
劉庭式一手拎着一籃子,小跑着跟上,“公衙都是男子,也就你身邊有一女使。你确定那十餘歲的年輕娘子會照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