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德初年,祥殷國新帝登基,連頒十條新令。其中一條科舉改制,在朝野内外掀起軒然大波。
舉人從本貫官司于諸色戶内推舉,年及二十五以上,鄉黨稱其孝悌,朋友服其信義,經明行修之士,結罪保舉,以禮敦遣,凡工商雜類中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并解送。
“士農工商,咱們商人在前朝,一直是下九流,掙再多錢也讓人瞧不起。這下好了,咱們小七趕上好時候了!隻要穿上那一身官服,以後再也沒人敢給咱們臉色看!咱們這布莊以後說不定還能做上皇家生意!”
梓州府的布商胡老爺,捧着仆人剛剛從城牆上謄抄回來的新令,在湖心亭中眉飛色舞,來回踱步。
“诶唷,老爺,您也歇歇吧!七哥兒今年才五歲,字都認不全呢!您至于這麼激動嘛?”胡小七的生母王夫人斜倚朱欄抛着魚食,雲鬓間金步搖随動作輕晃,“您都在這來回走了一炷香了,我看的頭都大了。還說今晚炖魚湯呢,魚都被您吓跑了。”
“婦人之見,婦人之見啊!”胡老爺甩袖截斷話頭:“正是因為吾兒尚年幼,還有大把時間可以用功,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忽而,他轉身沖廊下高喝:“來人!去,去請先生,請梓州府最好的先生!不管花多少錢,都要給吾兒請來!”
王夫人坐在亭子邊,正托腮看着他振臂高歌,忽然眼前一亮,扯住他的衣擺,“老爺,這麼大的好消息,那咱們今天出去吃吧!帶上小七,去長雲間......”
“你呀!你呀!真不知你有沒有心肝!”胡老爺大步走上前,豎起兩指戳在王夫人的額頭,“從今天開始,咱們家裡禁行奢靡之風,衣食住行,一應從簡,讓小七專心讀書,萬萬不可耽于享樂,尤其是你這個做娘親的,要以身作則!你看看你給他做的那些玩具,已經擺滿一庫房了,還有你那螺黛、胭脂、首飾、衣服,比人家開鋪子的還多,以後每月開支一律給我過目!把剩下來的這些錢全都拿去書局給小七買典籍!”
王夫人聞言霍然起身,撇了撇嘴,踢了一腳檀木欄杆,拎着空魚簍氣沖沖回了後院。
三日後,胡府管家又送走了一位教書先生後,回到書房,一方《孟子集注》擦着耳畔"啪"地砸在門框上。
“讓你找最好的先生,你找的都是些什麼人?”胡老爺重重拍着剛擡進屋的三隻大書箱,對着管家吹胡子瞪眼,“眼睛看不清的,官話不會說的,四書都沒讀完的,還有今天這個,路都快走不穩了!”
管家低着頭,面露難色:“老爺,自從那新令一出,周圍商賈之家争先搶奪有名的先生,大房和二房那邊知道咱們也在找,還硬要壓我們一頭,小人這兒剛跟先生談好,後腳就被他們撬走,說是他們家兒子多,得多挑幾個好的。”
胡小七之所以行七,就是因為布商胡家有三兄弟,胡老爺排行老末,育有一子一女,而兩個哥哥家裡,一家生了三個兒女。在上一代分家産的時候,因為三房經營有方,把最大的一間布坊分給了胡三老爺,所以大房和二房一直懷恨在心,處處擠兌老三家。
“這兩個潑皮!生出來的也是朽木,花再多錢也雕不出個花來!”胡老爺拍案而起,臉被氣得漲成豬肝色,“繼續找!把束脩再加三成!梓州府找不到,就去旁邊的城裡找!一個月内找不到,你這管家就别幹了!”
有道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正當胡府管家一臉愁容地在城中的告示欄貼着尋人的告示,一位高貴清雅的書生主動找了過來。正是苦讀一年,将凡間典籍遍閱于胸,才慌忙趕來赴約的朱焰。管家如獲至寶,生怕又被人截了胡,趕忙帶回了府上,給胡老爺過目。
胡老爺一看,這人儀表堂堂,不似前幾個老學究死氣沉沉,隻是有些太過年輕。然而其談吐氣度不凡,針砭時弊,引經據典。胡老爺雖然别的之乎者也聽不明白,但是對他提到的布莊生意的見解,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臨近夏季,布莊趕制絲綢布料,但是今年江南桑田遭了蟲害,絲價較往年漲了三成。"他指尖劃過算珠噼啪直響,"若改從蜀地購生絲,走官道雖多五日路程,卻是能比去年的江南絲價還低上兩成,現在早做準備,趕回來也不會誤了時機。"
二人聊了半個時辰,胡老爺面對着堂下長身玉立的青年,心裡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先生可要見見犬子?犬子雖然有些調皮,但是腦袋很是靈光,隻要加以調教,定然會前途無量!”
“見見也好,既做師徒,朝夕相處,還是讓公子也看一看對在下滿意與否。”
朱焰保持着一副謙遜有禮的書生模樣,跟随胡老爺來到了後院。剛過了垂花門,就聽到院内傳來一陣陣稚童啼哭,聲嘶力竭。
胡老爺跟管家面面相觑,已經有些後悔就這麼貿然帶先生前來,也不知屋内又作的是什麼妖。然而已經到了門口,也沒有退出去的道理,隻好硬着頭皮把房門打開。
“讓先生見笑......”話音未落,胡老爺推門的手就僵在原地。
隻見屋内一團淩亂,王夫人帶着兩個嬷嬷将小七的頭側壓在床上,其中一個人手裡端着一隻火燭,另一隻手拉扯着小七通紅發木的耳垂;而旁邊跪在小七身邊的嬷嬷,手上捏着一根銀針,針頭已經燒得黢黑,正在從胡小七的耳垂上穿過。
房門突然打開,吓了那嬷嬷一跳,本來手裡拿着的那隻黑珍珠耳墜,骨碌碌滾落到了木床下面。
胡老爺額角青筋暴起:“王!淑!賢!你又在做什麼!”
“老......老爺?您怎麼來了......”王夫人眨了眨圓圓的眼睛,眼角的細紋遮不住她眼神中透出的那仍似少女般天真,“您先别叫,我是為了小七好。”
“胡鬧!我看你就是在胡鬧!”胡老爺已經顧不上身邊有外人在,氣得直跺腳。
“诶呀,您聽我解釋嘛!我今天不是去廟裡燒香了麼,碰見一個大師,給咱們小七算了一卦,卦象說,小七命薄,活不長。張媽媽說,他們村子裡,怕小孩活不久,就在耳朵上穿個耳洞,帶上耳墜,一來拉長耳垂添富貴,二來......”
“住嘴!這什麼神棍說的混賬話,你也信!”胡老爺氣急了,又舍不得動手,隻能把門框拍得哐哐作響,“你!你還按着他做什麼!還不把針拔出來!”
那嬷嬷有些為難地說:“老爺,那墜子掉到下面了,現在拔針,少爺這耳朵就該見血了。”
胡老爺感覺自己被她們氣得七竅生煙,倚着門框剛想跟屋外的人解釋,平日裡也不是這樣。隻見那人徑直走向了床邊趴着的胡小七,将小指骨節上的木環摘下,遞給了說話的嬷嬷,“少爺不嫌棄的話,先用在下的吧。”
“诶?這公子好生俊俏?新來的樂師嗎?”王夫人這才注意到還有外人在,走過來扯着胡老爺的衣袖,小聲問道。胡老爺隻瞥了她一眼,并不應話。
聽見聲音的胡小七,也止了哭泣,頭被壓着動不了,隻能斜着眼角,癡癡地望着說話的這個男人,抽噎道:“你......你是天神嗎?我是死了嗎?”
“放肆!那是你的......”胡老爺話沒說完,就被朱焰擡手制止,隻好咽回了肚子裡。
朱焰摸了摸他雙辮發髻,溫柔說道:“我不是天神,你也不會死。我是你的授業先生,從今日起,負責你的所有課業,你可願意?”
“願意願意,先生好看,小七願意!”
胡小七就這樣歡歡喜喜地拜在了朱焰名下,二人同住一個院子,雞鳴則起身,不論冬夏,先圍着後院跑上五圈,然後背誦春秋十條,禮記十條,一字不差,方能用早膳;若有一字疏漏,則加跑一圈,邊跑邊背,直到全對為止。
“先生,新......新學的這篇......實在是太長了......我不行了......您心疼心疼我,讓我先去用膳吧!”已經跑到第十圈的胡小七,氣喘籲籲地揪着朱焰的衣袖,半彎着腰,帶着哭腔懇求。
“站直!”朱焰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我今日心疼你,明日考官可會心疼你?你也拽着考官的袖子聲淚俱下嗎?繼續背!”
“嗚哇!!我不背了!我不考了!”胡小七見裝可憐沒有用,徹底撒開了潑,倒在地上開始翻滾起來。身邊侍奉的丫頭婆子,看着冰山一般的朱焰立在旁邊,都不敢上前勸說,畢竟胡老爺是放出話來,這東廂房中,朱先生最大,要是胡小七不聽話,盡管打罵,旁人若是有人敢攔,馬上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