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策摸了摸雲桑的發頂,朝外看了眼,語氣平靜下來:
“不用怕,是大周的騎兵。”
雲桑也撐開身,轉頭朝回望去。
隻見草坡之上,一名身穿寶藍錦衣的華服男子,正被騎兵簇擁而至。
周圍趕來的骁騎衛也顯然認出了來人,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松懈下去。
副将匆匆上前行禮:
“陳王殿下!”
陳王翻身下馬,一面與副将交談幾句,一面指揮部屬繼續驅趕坡下人群。
雲桑快步走了出去,“陳王哥哥?”
陳王正聽副将禀述完此行目的,循聲向雲桑擡眼,視線掠過她身後跟出來的甯策,臉色難看,劈頭斥道:
“你不好好跟着舞陽姑母,跑這兒來做什麼?”
雲桑扭頭看向縱馬下坡驅趕百姓的騎兵,“那些百姓是什麼人?你為什麼要追殺他們?”
“河域的流民。”
陳王握着手裡的馬鞭,不以為意地撣了撣靴子:
“我也沒想殺他們,誰讓他們亂逃?河域水患,朝廷打算将這些人遷去潼州,可他們不樂意,非得要往泾陽走。我前月與鴻胪寺的人去了趟夏山關,籌備突厥可汗入關事宜,現下要去泾陽行宮伴駕,沒想到路上遇到這批刁民,就出面幫忙趕一趕。”
陳王甯淵是今上庶出的次子,與雲桑自幼一起長大,說話倒也熟稔。
然此時他注意力并不在雲桑身上,越過她,朝甯策投去視線,眉梢微挑:
“怎麼堂兄也在這兒?該不會是堂兄在魏郡挖河,一路挖到了泾南吧?”
陳王剛才已聽過副将禀奏過甯策陪伴雲桑同行的緣故,眼下故意發問,大有譏諷之意。論年歲,他應奉甯策為長,但論品級,他是實打實的一品親王,而甯策雖常被人直接稱作“魏王”,實則封号隻是郡王,在陳王眼裡根本配不上自己恭敬客氣。
陳王拽了雲桑,走去一旁。
雲桑道:“是我在略陽碰到南楚兵,心裡害怕,不敢一個人上路,拉了魏王哥哥作陪的。”
“什麼南楚兵,略陽的急報午後就傳回了,說就是奎山流匪打着南楚旗号鬧事,有什麼怕的?”
陳王斜着眼道:“你小心别被堂兄利用了,他這兩年興修水利得罪了不少河域官員,眼下彈劾他的奏本跟雪片飛似的,我看他就想借機趕去向父皇求情。待會兒你就跟他說,有我送你去行宮,讓他哪兒來哪兒回去!”
雲桑前世對政事并不上心,根本不知道河域發生過什麼,如今聽陳王一番揣測,方知竟還有這樣的牽扯。
所以說甯策想方設法與她同行北上,是想去向聖上求情嗎?
但,既然河域有水患,那他興修水利不是好事嗎?為什麼又會被彈劾?
雲桑擡眼看着陳王,見他神情笃定,氣宇張揚,睨着自己等候回答。
這位二皇子性情剛愎張揚,但母妃出身謝氏,靠着大家族勢力的盤根錯節,朝堂上擁趸甚多,是以才有實力卷入與太子的奪嫡之争。
隻是前世雲桑最後一次見到他,卻是他争儲失敗後被貶出京時,在承極門外被押上了流放的囚車,污衣亂發,滿眼凄惶。
陳王伏罪不久,太子繼位,甯策入主洛陽,成為朝中輔政。再之後,若像薩鷹古說的那般,甯策最終處心積慮、取代了太子而登極位,那當初陳王一黨的覆滅,興許也與他脫不了幹系。
雲桑低聲道:“不必了,我就不用麻煩陳王哥哥了。”
陳王“啧”了聲,“我話都挑明了,你還敢亂來,怎麼,又想起你們以前一起逃難的情分,要幫他是麼?”
他朝雲桑靠近了些,“我呢,隻是看不慣他小時候被祖父寵上天的模樣,實際也沒什麼過節。母後和太子,一個從前被東齊公主下過臉,一個自小被當作對比用的蠢材,心裡才是真厭恨他!等到了行宮,見你又跟他混到了一起,定是會出手懲戒你!”
“我這兩天剛從夏山關回來,在那邊見到了突厥可汗,皺皮秃頭,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可你猜那老頭兒跟我說什麼—”
陳王又湊近了些,鼻息間嗅到雲桑發絲間清甜的香氣,眼皮不禁搭了搭,視線掠過少女胸前日漸飽滿的曲線:
“他想跟大周聯姻,要我推薦妙齡皇族貴女。你說你如果惹到了太子和皇後,他們會不會遂了那老頭的願?剛好你最近也及笄了,變得像個大姑娘了。我勸你,也都是為你好……”
說話間擡起手,指尖撫在雲桑肘後,沿臂往上來回摩挲了兩下,一面擡眼觑她。
雲桑聽陳王提起老汗王時便不由得渾身繃緊,待反應過來陳王在做什麼時,心中一陣惡心陡起,想也沒想,用力揮手甩開。
陳王一時沒有防備,握着的馬鞭脫手而出,“啪”地摔到了灌木叢上。
周圍的随從兵将等人,齊齊望了過來。
事發突然,大家都沒看清起因,隻瞧見了郡主揮開陳王的動作餘迹,不由得瞠目訝然。
陳王亦有些不敢置信。
他與雲桑從小一處長大,知她一向謹小慎微,受了再大的氣都極難反抗,更遑論自己主動發脾氣。
而驚訝之餘,更多的,是覺得羞辱。
兩個多月沒見,這丫頭換了發髻裝束,像是一下子長開了,姿豔誘人。他又湊得那麼近,聞着體香一時心猿意馬,忍不住就逗弄了一下,玩笑而已,又不是真要怎樣,她不願就不願,當衆蹬鼻子上臉是個什麼意思!
陳王府的管事大着膽子走近,撿起灌木上的馬鞭試圖奉還給陳王:
“殿下……”
陳王扯過馬鞭,大力扔出,嗤笑道:
“撿什麼撿?人家雲郡主記起了自己的異族血脈,要給我展示一下什麼叫蠻夷孔武,趕緊扔回去,讓大家好好欣賞一下她血脈傳承的力道!”
此言一出,周圍空氣凝固,管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兒也不敢出。
誰都知道這位永安郡主的身世。
這種與生俱來的恥辱被拿出來當衆嘲弄,指不定一向謙怯的郡主會羞憤難當,當場撞樹!
甯策越過衆人,朝雲桑走來。
然而雲桑卻已擡眼看向陳王,神色間絲毫沒有衆人猜想的失措。
“聽了王兄這番話,我才明白—”
她語氣平靜,甚至有些淡淡笑意:
“原來以前聽到的那些對你的評價,都是有道理的。”
陳王盯着她,“什麼評價?誰的評價?”
雲桑道:“自然是……有資格評價之人,給出的評價。”
說完撇開陳王,大步下了草坡,揚長離去。
陳王伫立原地,腦中風馳電掣。
誰?
誰敢在背後評論自己?
他下意識擡起眼,看向甯策。
窮鄉僻壤的失勢郡王,對自己素日行事政舉一無所知,能有什麼資格評價?且聽說才與雲桑重逢,理應還聊不到自己身上,應該不是。
那會不會,是才與雲桑結伴去了隴西的舞陽姑母?
姑母一向與皇後親近,自是看不慣自己,背後定然說不出好話來!
又或者……
是從前雲桑在宮裡的時候聽來的議論。
那丫頭在宮裡也不常與人來往,除了去皇後處請安,便是……偶爾在父皇跟前侍疾。
陳王的心,陡然提了起來。
有資格評價自己的人。
是指……父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