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兩路人馬皆留宿在了泾南的官驿。
雲桑知道安頓下來以後,少不了又要與陳王碰面、甚至争執,正煩惱間,卻收到消息,說陳王妃和她的兄長也到了泾南,住進了官驿。
陳王妃陸婉凝,出身名門陸氏,少時曾與雲桑一同在崇文館學過女課,直到前兩年出宮備嫁,才少了聯系。
眼下聽聞隊伍抵達,婉凝攜仆婢,過朱門,踏過曲水庭院,與兄長陸進賢一起迎了出來。
彼此皆是熟人,相互見禮不在話下。
陳王問婉凝:“不是讓你直接去行宮嗎?跑回這兒來做什麼?”
婉凝道:“我與兄長過了華城,聽說殿下路上遇到潼州流民,心中擔憂,便想回來看看。”
旁邊侍女接話道:“王妃擔心殿下辛苦,一到驿館就準備了殿下喜愛的膳食,一直煨着,就等殿下來。”
陳王張揚,身邊也不缺美人,但畢竟新婚不久,對出身名門的妻子所展現的溫柔小意頗為受用,瞥了雲桑一眼,上前攜了婉凝,示意侍女帶路,軒軒甚得地大步去了内庭。
驿館的官長引領餘下諸人穿過庭園,前往居所。
泾南地小物薄,但此番為了接待貴客,驿館亦是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兩側庭園内曲水清流,銀花雪浪,琉璃蓮燈盞盞萦迂。
驿官原是更想巴結陳王這位實權親王,無奈馬屁拍了個空,隻好把注意力轉到甯策和雲桑身上,一面引路,一面介紹着驿内庭院、泾南風物。
甯策博覽群書,熟知地志品物,時不時溫和發問,語氣謙謙,令得驿官由衷生出些敬慕,态度認真恭敬起來。
雲桑心不在焉,緩步跟着,不經意間,差點兒撞上随行在後的陸進賢。
她忙緻歉:“陸先生。”
“不敢。”
陸進賢比雲桑年長将近一輪,昔日雲桑和婉凝還是七八歲小姑娘時,陸進賢便已登榜及第,又因其家世不凡,早早就入了崇文館,做過公主貴女們幾年的禮學老師。
他朝雲桑揖禮道:“如今應是下官尊稱郡主,郡主萬莫客氣。”
雲桑道:“先生越是這般糾正稱謂,越讓學生想起從前的禮學課,越不敢不叫先生了。”
陸進賢莞爾,有些詫異于雲桑如今的落落大方,不覺多看了她一眼:
“郡主妙語。”
雲桑從前在宮學的時候,并不太合群。
因為身世和母妃的緣故,樂盈公主常常領頭對她冷嘲熱諷。其他女孩不敢跟樂盈唱反調,是以不約而同地都跟雲桑保持着距離。
陸家兄妹,卻是例外,與她雖算不上親近,但卻一直客氣友善。
大抵清流世家的子女,都有憐憫弱小、與人為善的品格,所以前世陳王失勢之後,身為王妃的婉凝被開恩免了連坐,隐居去了晉陽的佛寺,而陸進賢的仕途也不曾受到什麼影響。
“先生如今是在中書省任職嗎?”
雲桑寒暄。
陸進賢道:“回郡主,下官離開崇文館後,先在刑部任職了兩年,負責審議律法,之後去了中書任職侍郎,也與律法有些相關,主要負責律法在各州縣的生令與推行。”
雲桑起了興趣,“今日我在官道遇到了潼州的災民。大周律法對遊民逃戶,一般如何處置?”
“這個要分情況。”
陸進賢答疑道:“若有戶籍,會沒收原籍田産,另外分配籍所。若是沒有記錄身份戶籍的公驗憑證,則會羁押進府衙,之後再按逃奴身份發賣。”
雲桑思忖,“原來如此。”
兩人一問一答,又聊了些瑣碎之事。
不知不覺間,一行人已走到了内院居所前。
甯策在月門前回首,視線在雲桑與陸進賢之間輕掠而過,一瞬低斂。
對驿官道:“先安頓郡主吧。”
驿官引領雲桑,入住到靠後的南院。
甯策的居所,則被安排西院東廂,外有庭園環繞。
他此行所帶的侍者不多,驿官安排的仆從領他入内,留下稍作整理布置,便躬身退了出去。
甯策在盥盤前洗了手,走去銅枝燈前,用火箸撥了撥燈芯。
屋内光亮驟盛。
他伸出手擋在焰苗前,停了片刻,又緩緩挪開,凝視明晦交替的光影變化。
屏風後的門扇發出“咯吱”一聲響,随即又帶合上,一道懶洋洋的人影悠悠走近。
“哎,跟了你們一路,總算能說上話了。”
那人四處走走瞧瞧,又勾過案角瓷壺嗅了嗅:
“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