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一路速行,趕在入夜時分抵達了泾陽行宮。
天空下起了夜雨,淅淅瀝瀝的,車輿剛在行宮外苑停駐,就見一隊宮人早已等候在此,舉着傘,手中提燈将四下照得猶若黃昏,映着兩側自庑殿瓦頂墜落的雨簾。
一名謝貴嫔身邊的女官,迎至馬車外:
“王妃,娘娘讓您一到就去萬秋宮,陳王殿下也在那邊。”
婉凝由侍女扶着,下了車,問道:
“萬秋宮不是聖上的居所嗎?怎麼這般着急?”
女官小聲道:“殿下在聖上面前說了太子幾句不是,聖上動怒,心疾發作,昏迷不醒,現下皇後也在那邊,鬧得不可開交。”
婉凝知曉輕重,顧不得其他,匆匆上了宮辇,随女官而去。
陸進賢因是外臣,入不了内苑,跟着侍官去了行台等候消息。
雲桑隔着車簾聽到女官的話,心中倏然發緊,跟着甯策,在苑門後下了馬車。
苑道盡頭,一隊禁衛扶刀而來,領頭的将領快步上前,向甯策行禮道:
“魏王殿下,太子口谕,讓殿下即刻去駐跸廊聽宣!”
說話間,随行的幾名禁軍扶着刀,散排朝前圍上,俨然是押送的姿态。
駐跸廊和行台,都是外臣暫候的地方。但駐跸廊隻是一條無遮蔽的長廊,此刻夜雨漸急,過去等候宣召,等同讓人淋着雨罰站。
禁衛将領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一旁的禁軍們扶着刀柄,微微彈亮出的銀刃在雨點中擊出丁零脆響,随即圍至甯策身後,押他走上宮階。
雲桑早就料到,自己和甯策一到行宮必是免不了受責罰,隻是沒想到會來得如此之快。
她追了過去:“哥哥!”
禁衛們沒有接到為難郡主的指示,沒敢阻攔。
雲桑攔去甯策面前,低聲問他:
“秋蘭的事該怎麼辦呢?哥哥之前答應我,要幫忙斡旋的。”
宮燈雨霧的柔輝下,甯策微微垂目,朝雲桑望來:
“你确定,要現在問我嗎?”
雲桑領悟着他的言下之意:
“之前車裡有其他人,我不好問。”
一開始沒着急逼問,是因為記得他前世在太子掌權後就開始輔政,顯然與皇後一黨有些利益牽絆,自己隻需握住那傷者作籌碼,等到了行宮再斡旋不遲。
後來路上幾番試探,越發不敢信他,漸漸的,也沒打算把賭注壓到他身上。
他讓她太難捉摸,一旦接受了他的幫助,如今又沒了能反制他的籌碼,之後隻能越綁越緊,更難逃脫他的掌控。
她拿定了主意,放棄甯策,去求聖上。
前世她出于種種原因不願借孝德帝的勢,但今世重來,看得清楚,聖上至少是比甯策更為可靠的倚仗。
可眼下皇帝突然病重昏迷,她又沒了出路,隻能再回頭抓住甯策先前的承諾,柔聲怯氣着:
“現在行宮這麼亂,聖上又病着,我實不知該怎麼辦。”
雲桑仰着頭,面龐浸着細細的落雨。
甯策凝視着她:
“聖上病了,突厥使團也就來不了,阿梓也就不用怕了,不好嗎?”
雲桑臉上的神色僵了僵。
原來他那時,都聽懂了。
聽懂她是真的害怕,聽懂紅花楹林裡她鼓足勇氣問出他的那個問題是在祈盼着怎樣的答案。
可他那時偏就隻是四兩撥千斤地避重就輕,裝着傻,反過來笑她傻!
“阿梓,如你一路所猜,哥哥隻是利用了你。”
夜雨中,甯策望着神情僵滞的少女,“我勸過你,讓你答應陳王、答應陸進賢,可你沒肯聽。你看看四周,我孤危難保,自顧不暇,所以剛才才會問你,你确定,要現在問我嗎?”
雲桑指尖微顫,緊攥了下袖口,竭力壓抑着心底翻湧而起的怒意。
“可你答應過……”
她嘴唇翕合了下,想起自己其實也從未信過他,緩緩抿住,做着最後的嘗試:
“我自己受責不要緊,但秋蘭一介婢女,是會丢掉性命的。”
既然前世太子即位後,甯策能以輔政之位入京,足見他是與太子一黨有勾連的,能在皇後跟前說上話的!也正是因為知道他的謀略與手段,她才會答應與虎謀皮,帶他北上,甘願為棋。
隻要他肯想想辦法……
“還記得我祖父離世前說過的話嗎?
甯策俯身靠近:“生在皇家,你能相信的人,能依靠的人,永遠隻有你自己。”
說完,他神色沉靜地越過雲桑,繼續迤迤拾階。
禁衛們跟了過去,簇擁着那道俊逸身影消失在殿角之後。
雲桑怔立在原地,心中水火交融,愠怒滔天,又自怨自艾,自覺可悲可笑。
這時,一直沒敢打擾郡主與魏王說話的秋蘭,從階下撐着傘匆匆而來:
“郡主,皇後身邊的葛嬷嬷來了!”
雲桑平複住情緒,轉身望去。
隻見一名華服老婦帶着幾名宮人疾步走來,人未至,冷銳的目光就已在雲桑身上掃過。
她曾是皇後的乳母,如今是宮中品級最高的禮儀女官,雲桑小時候沒少在她的戒尺下吃苦。
葛嬷嬷在階下站定,提聲道:
“娘娘有旨,帶永安郡主去萬秋宮,身邊近侍,統統送去掖庭獄!”
雲桑施計擅離略陽官驿之事,顯然早已報去了皇後面前。殺雞儆猴,用的是宮裡最常見的手段。
随行宮人應聲上前,不由分說便搶過秋蘭手中雨傘扔掉,将她扯摁到了階前石窪處,作勢就要堵了嘴反綁。
“你們誰敢?”
雲桑撿起地上落傘,一步步走下台階,護到秋蘭面前。
“我入的是雲家族譜,我的侍女也是雲家的人,就算中宮有令,也輪不到你們這些奴婢手無朝廷刑書、就對一品國公家的侍女動用武力。”
雲桑拉起秋蘭,冷聲吩咐:“剛才誰傷了你,去打回來。”
秋蘭捂着傷口,不知所措:“真……真打嗎?”
她适才被一群健婦拖拽扯摁,額頭在石階上撞破了個口子,流着血,此刻混着眼淚雨水,委屈憤怒,卻又不敢相信真能打回來。
雲桑道:“我是郡主,她們是奴。她們搶你的傘,故意讓我淋雨,就是以下犯上,合該重罰。你不罰,她們便會覺得以後也能繼續肆無忌憚地欺辱我這個主上,違禮不敬,去給我打回來!”
秋蘭被雲桑的話說得膽氣陡增,緊握了下拳頭,轉過身,給了剛才拉拽自己最猛的宮婢一耳光。
啪——
被打的宮婢狠狠吃了一巴掌,又痛又驚,卻被雲桑一番橫加的罪名弄得六神無措,也不知該怎麼應付,隻能扭頭望向葛嬷嬷求助:“嬷嬷……”
葛嬷嬷此刻心中的愕然程度,比旁人隻多不少。
她看着雲桑長大,對其謹小慎微的性子再熟悉不過,哪怕從前雲昭容活着的時候,對于皇後的訓誡懲罰,這丫頭向來一句辯駁都不敢有。
更遑論動手打人。
眼下這……
這……是個什麼狀況?
雲桑走到葛嬷嬷面前:
“我跟嬷嬷去見皇後。”
“但,若我的婢女再有任何閃失,我必十倍奉還到嬷嬷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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