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秋宮是泾陽行宮最為富麗堂皇的一處所在,毗鄰泉引,外庭臨水,遍種鮮花,内庭白玉石道鋪攀向上,層層拱推出當中一座高大殿宇,殿階石欄鑲嵌金銀平脫銅燈盞,燭色流金,炫耀奪目。
此時殿内的氣氛,卻是冰冷沉寂。
雲桑随着葛嬷嬷踏階步入後殿,繞過十二扇黑漆大屏,一擡眼,便見屏風後烏泱泱跪了十幾人,空氣裡濃重的藥味在殿室内萦繞不絕。
跪在最前面的,除了太子夫婦和陳王夫婦,便是公主樂盈、樂安。
樂盈最先回過頭來,看見雲桑,立刻臉色一沉,狠狠瞪了她一眼。
葛嬷嬷從前對着雲桑亦是沒什麼好臉,可剛才見了她一番違背常理的舉動,一路上隻能屏氣收聲,唯恐不小心又觸到這丫頭的哪根弦,在禦榻病床前突然發起瘋來。
她示意宮女撩開簾帷,将雲桑送進了内室。
雲桑入内擡眼,見孝德帝躺在寬大的禦榻上,旁邊謝貴嫔捏着絹帕,時不時印一下眼角,俯身含淚嬌聲喚“陛下”。
戚皇後素髻常服,手裡端着藥盞,坐在禦榻另一頭,聆聽幾名禦醫的低聲禀奏。
戚皇後,是孝德帝在潛邸時娶的正室。
彼時還是趙王的孝德帝,活在長兄敬懷太子的光環之下,在娶妻一事上并沒得到父皇的太多關注,也沒能求到一直心心念念的雲家表妹,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嫡母給自己聘了四品文臣家的長女,打理中饋。
婚後戚氏誕下一子一女,也就是如今的太子與樂盈公主。但孝德帝對這位容貌尋常的正妻,态度一直平淡,先是無限榮寵雲昭容,後又偏愛謝貴嫔,戚皇後明白自己的家世相貌皆無法與雲、謝相比,隻能将心思轉到培養子女身上。
可如今皇帝病重,東宮與陳王的争鬥愈漸白熱,皇後不得不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一步都不敢輸。
見到雲桑進來,皇後揮了揮手指,摒退想要上前告狀的葛嬷嬷,隻示意雲桑道:
“你過來。”
雲桑走了過去。
禦榻上,孝德帝面色蠟白,幹枯的嘴唇翕合着,似在喃喃呓語着什麼。
謝貴嫔扭頭看了雲桑一眼,見她頭發衣裙都濕着,忙掖了掖皇帝的被衾,仿佛唯恐被過了濕氣,轉念又領悟了什麼,側頭看向皇後,鄙夷地剜了她一眼。
皇後徑直忽略謝貴嫔的瞪視,将手裡的藥盞遞給雲桑,吩咐道:
“你去給聖上喂藥,仔細别灑出來。”
雲桑接過藥,踯躅一瞬,跪去榻邊腳踏上,用鎏金勺舀起一勺藥湯,送到皇帝嘴邊:
“陛下。”
孝德帝緩緩掀起眼簾,渾濁的視線在雲桑臉上停滞一瞬,霎時添了些光彩,“嗬嗬”呼了幾口氣,顫聲喚道:
“莺娘。”
莺娘,是雲桑母親雲昭容的小字。
雲桑捏着藥勺,沒說話。
戚皇後走到近前,俯身看着皇帝:
“陛下,如今有昭容妹妹陪着陛下了,還請陛下好好用藥吧。”
她掃了眼謝貴嫔,“謝家妹妹守了那麼久了,不如先讓她回去休息休息?”
孝德帝點頭,目光隻凝在雲桑臉上:
“好,有莺娘在就好,别的人,朕都不需要了。”
謝貴嫔揚眸狠狠瞪向皇後,可最終,還是隻能不情不願地站起身。
她撚着帕子,對皇帝嬌聲行禮:“那臣妾,待會兒再來侍奉陛下。”
宮女撩起簾幄,讓謝貴嫔退了出去。
剩下的幾名禦醫見聖上終于肯配合喝藥了,皆長松了一口氣,亦各自躬身行禮,退去了簾外。
戚皇後攏了攏裙擺,坐去适才貴嫔坐的位置,接過雲桑手裡的鎏金勺,将藥湯慢慢喂到孝德帝口中。
孝德帝仍怔怔凝視着雲桑,一隻手從被衾間伸出,緊緊握住她的手腕,順從地咽下了藥飲。
榻頭的白玉香爐,袅袅吐着細煙。
皇後一邊喂藥,一邊緩緩開口:
“陛下,陳王說的那些事都是空穴來風,陛下千萬别為此再動肝火。太子雖是臣妾的兒子,但這麼多年他的品行為人、對陛下的忠誠孝順,陛下難道不知嗎?陛下的每一件吩咐,他無不盡忠竭力,哪怕推行遇到阻力,也總以陛下的利益為先。”
她撚帕為皇帝拭了拭嘴,“想來陳王年紀小,不知被誰撺掇了兩句,無憑無證的結黨罪名,就胡亂往太子頭上安。所以說這些孩子啊,就該多在外面曆練曆練,積累些實際治政的經驗,再涉足朝務,有利無弊。話說陳王這次去夏山關應付突厥人,倒是做得不錯,感覺應付外務才更像是他的強項。“
戚皇後慢條斯理地喂着藥,而雲桑,便隻能慢碾細磨地感受着孝德帝緊緊握着的手、和停在她臉上的熱切目光。
從前這樣的情形,也曾有過的。
一次是十一歲時母親忌日他喝醉了酒,一次是十三歲時他病得沉重,也如現下這般,被皇後帶去給他喂藥。
縱然心裡清楚,皇帝隻是把她錯認成了母親,所有的暧昧舉動言語并不是真朝自己而來,但少女心中的反感與恐懼,無法遏抑。
而這,也是她前世不願意借皇帝之勢的原因之一。
如今重活一回,見識過薩鷹古那樣的人,她說服自己不要再去介意。
他是她的表舅,撫養她長大,清醒時也沒過越矩的舉止,她不該有什麼顧慮,就該借他的勢,仰仗他的庇護。
可偏偏,他又病得糊塗了。
雲桑垂下眼,盯着衾面上繁複的十二章紋,耳畔恍惚響起了甯策的聲音——
“生在皇家,你能相信的人、能依靠的人,永遠隻有你自己。”
但她,真的能靠自己嗎?
唯一一個忠心可用的秋蘭,她都保不住。
孝德帝喝完了藥,沉沉睡去。
雲桑跟着皇後走出了簾帷。
一直等候在外的葛嬷嬷總算尋了機會上前,向戚皇後附耳禀述了之前發生種種。
皇後扭頭看了雲桑一眼,目光冷銳,領她去了内殿的側閣。
側閣裡燈燭高燃,外面雨聲如注。皇後坐到美人榻上,接過嬷嬷奉上的茯苓茶,慢慢啜了口,語氣沒了先前面對皇帝的溫柔,冷着聲:
“怎麼,如今連宮規法度都不放在眼裡了?去隴西之前,你在本宮面前怎麼說的?一生一世,敬奉皇室,移孝為忠。今夜你的所為,就是對大周皇室的敬畏效忠了?”
雲桑神色誠懇,“回娘娘,甥女正是因為将宮規法度放在眼裡,才會懲戒以下犯上的宮婢。也正因為敬畏娘娘的威儀,才會甘冒欺君之罪,任由聖上剛才把甥女當作了母親,也一直不曾反駁。”
皇後啜茶的動作陡然一頓,凝在雲桑臉上的目光審度起來。
看來那些控訴皆非誇大其詞,這個拖油瓶丫頭的神态氣質,确實跟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皇後将茶杯放到一旁:
“本宮不管雲家的誰、撺掇了你什麼,你此番擅離官驿,身邊侍者按律皆當一死。莫說什麼刑書,就算是紫微台的诏令,本宮也能拿給你。”
皇後的話,并非虛張聲勢。戚氏雖不是名門望族,但自孝德帝繼位之後,皇後出于為兒子籌謀的考慮,八年間用盡法子積累人脈。如今大周朝堂内外,文臣與各地方州府不少已成太子擁趸,三省六部之中,大部分行政實權也皆傾向太子。
朝廷一令而下,千萬百庶民的人生都有可能改變。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孤女,拿什麼跟這樣的勢力鬥?
雲桑心裡,當然清楚。
“我沒有質疑娘娘的意思。”
她看着戚皇後,“甥女小時候,沒得到過太多母親的疼愛。娘娘雖然嚴苛,但至少不會像我母親那樣喜怒無常,動辄惡語相向,隻要甥女肯聽話,皇後娘娘對我同對别的皇子公主們沒什麼差别。在甥女心中,一直将娘娘當作母親般看待,從來隻會言聽計從。”
戚皇後面色稍霁,從鼻腔裡輕哼了聲,重新端起茶杯。
雲桑繼續道:“所以我現在,想請娘娘放過我的婢女,再說服陛下許我離宮,繼承我母親留下的雲氏産業,自立門戶。”
戚皇後神色一滞,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剛剛端起的茶杯又重新撂下,旁邊葛嬷嬷更是忍不住瞪着眼斥道:
“什麼荒唐的話!就算是皇子公主,也不敢随随便便說出自立門戶的狂言妄語!你當你自個兒是誰,敢跟皇後娘娘提這種要求?”
雲桑面不改色。
“我敢提這種要求,自然是提要求的底氣。”
她深吸了口氣,看着戚皇後,一字一句:
“小時候娘娘問我關于魏王哥哥的那件事,現在,還想知道真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