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對大門坐着的是個神情陰郁的男人。他膚色蒼白,深藍色的發束一絲不苟,燦金的眼眸底下墜着兩片疲憊的烏青。總的來說,他算是個儒雅俊秀的中年人;可他緊繃的銳利嘴角破壞了這份儒雅,讓人對他敬而遠之。
男人站起身來。他身材高大,走起路來四方闆正,有一種特别的優美。他走到三人面前,目光在他們身上依次審查了一遍,最後看着李霸地說:“本官瓦勒鎮鎮長世亂才武。你們三人尋本官何事?”世亂才武的聲音溫厚低沉,聽起來很是舒适。
張大哥忙拉着李霸地和胡小五要跪下。他咽了下口水,結巴了兩聲:“小,小的……”
李霸地莫名其妙。他沒理會張大哥,隻是擡頭看着世亂才武:“我們想讓你幫忙把胡小五的債免了!啊,胡小五是他。”他拉過正要下跪的胡小五的胳膊。胡小五驚了一聲,掙開李霸地,跪實了就開始磕頭:“老爺明察秋毫,老爺心胸海量!草民胡小五一時糊塗,欠了玉衡派的賬,誰曾想老爺威名四海遠揚,連玉衡派也要聽老爺的鼎鼎大名呀!如今草民身無分文,走投無路,請老爺高擡貴手饒草民一命!”
世亂才武仍然看着李霸地。李霸地左右一瞧,發現就剩自己和世亂才武站着,才想起來古代平民見到官要跪;但是現在跪下好像又有點晚了,李霸地心一橫,幹脆一叉腰:“我坤儀載星不屬九界,來去自由,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啦!”
世亂才武的嘴角好像沒有上揚,但他确确實實笑了一聲。他彎腰扶起胡小五,又拉起張大哥:“好了,不要急。你們的情況我都清楚了。來人呐,帶這幾位客人下去休息,我要和坤儀載星少俠單獨談談。”
獨臂的青年把張大哥和胡小五引出房間。
世亂才武在青年身後把門闩上。外人一走,他整個人就肉眼可見地緊繃起來,走路幾乎是踮着腳尖;他彎着腰,神經質地把所有門窗都檢查一遍,确定它們都完好無損之後,才直起身子轉身盯向悄悄将後背貼上牆的李霸地。
李霸地被那雙燃燒着莫名火焰的明亮眼睛吓了一跳,那兩點熾熱的金芒幾乎要奪去屋外陽光的光輝。世亂才武的嘴角這時才勾了起來,他熱切地握住李霸地的手,開口道:“我知道你,你是玄土元天!少俠,世亂才武見你,唯有一不情之請……”
他松開李霸地的手,整整衣服,跪了下去。
“懇請少俠,救我一命!”
李霸地腦子裡亂糟糟的,上前扶住世亂才武的動作也慢了半拍。他捏着世亂才武寬袍大袖下沉重緊實的肌肉,努力将腦海中雜糅的問題線團捋順。世亂才武功力不低,他的内力銀燦燦的,脈絡清晰穩健。像這樣的人,為什麼求自己?如果他覺得他保護不了自身的性命,又怎麼笃定一名自苗疆來的少年能救得了他?最重要的是……李霸地看着世亂才武的臉,問出無數破碎思緒拼湊出的第一個問題:“你怎麼知道我叫玄土元天?”
世亂才武的人脈很廣。他下轄的四個幫派——赭石,瑪瑙,琥珀和翡翠,分管鎮内的軍事,政治,金融和民生。以世亂才武的構想,這四個幫派應該是互有掣肘,互相牽制。雖然琥珀和翡翠是感念于他抗魔志氣的苗疆商會會長留下的,但畢竟中苗世仇在先,若說完全信任他倒也做不到。隻是這幾個月以來,魔兵反複沖擊鎮子外圍,不論哪個幫派都要出人應對;随着新兵對舊有成員的疊代,四個幫派逐漸變得不分你我,隻有分管職責還維持原樣。和平區是四個幫派剛到鎮上時劃下的,到了現在,也成為了幫派分管區域之間進行信息交流的渠道。
李霸地聽得迷迷糊糊,但聞世亂才武話鋒一轉,說起翡翠幫來。原來翡翠幫幫主堂兄是鐵軍衛,曾經參與過對撼天阙的圍剿。李霸地所用招數與那名堂兄所見别無二緻,幫主聽到下人回報,留了個心眼報給世亂才武,才有這麼一出。
李霸地聽見鐵軍衛,心裡不由得一陣發怵。哪怕在龍曉月的開導下轉過了彎,他也仍然記得那名被他砍下胳膊的士兵。不知道那人後來過得怎麼樣?希望鐵軍衛會給他合适的安置。可是愧疚歸愧疚,一想到那片蠕動着噴出血液的深紅創口,李霸地還是直犯惡心。他蹙起眉,問了一句:“翡翠幫幫主的堂兄……怎麼樣了?”
世亂才武的目光在李霸地臉上停留了一會。
“還好,還好。”世亂才武說,“撼天阙是什麼人?連鐵嘯求衣都打不過他。那名士兵隻是被你削去臂膀,留得一條命在,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李霸地打了個冷戰。“這樣嗎……”他低下頭去,喃喃,“我不是故意的呀……”
接着,他手掌一痛,是世亂才武緊緊地抓着他的手:“少俠,莫怪世亂才武失禮。瓦勒鎮自魔世入侵以來能夠維持至今,幸有鎮内四幫主協助我處理内政,外患則由我一手操辦。一開始,我還有餘力清剿周邊村莊的魔兵,可魔世那邊的首領似乎也注意到了我,派來騷擾的魔兵一次比一次精銳。你來之前一周,前來的魔兵趁夜一把火連燒三個村落,來不及撤退的村民全部死于非命,那都是人命,都是人命啊……”
世亂才武說着便紅了眼眶,幾欲落下淚來。李霸地哪見過年紀能當他爸的人在他面前哭,忙扯起袖子給世亂才武擦了兩把:“哎呀,别這樣,有什麼事你好好說嘛。”被他這麼一揩,世亂才武反而不自在起來,松開李霸地拿袖口在眼角沾了兩沾。
而李霸地還有些疑問:“魔兵不幹人事,我也不是頭一回聽說。既然你可以清剿周邊村莊裡的魔兵,為什麼不把村民們收進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