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入夜後的紅門,總有種怪誕的莊嚴。高大的門楣、黝深的院落、大紅的燈籠……乍看,總給人一種來到了哪個大戶人家宅邸的錯覺。
過去鑼鼓喧天時還不太明顯,來來去去的人流車馬将這種怪誕掩去了大半。可如今整個千燈鎮都被官府封停歇業,就算是過年也是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這就使得這個獨占千燈南巷的大戲院子入夜後愈顯沉寂。黝黑深巷中一兩點紅。夜風一吹,紅光随風搖曳,伴着從院牆内傳出的缥缈戲腔,在妖冶之中又平添了幾分鬼氣。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此時此刻,這一方院落之中偏巧正唱着一出風月缱绻的鬼戲。壽長生懶洋洋的坐在燙金刺繡的羅漢椅上,一邊慢嘬細品着身旁小桌上的玉釀珍馐,一邊搖頭晃腦、神思迷離的聽着。
眼前的色調亦是鬼魅的暗紅,在雕梁畫廊間氤氲浮泛。頭頂一輪皎月清光冽影,輝映着湖面香霧缭繞。遠遠看見百樂笙一步一步行來,踏着香霧,在輕紗曼舞間唱着美景良宵。
他今夜未上戲妝。
隻随意的披了一件戲袍。
可怎料那一颦一笑卻并未因失了粉黛而失色,眼波流轉間依舊勾魂攝魄。
壽長生癡癡的看着。
原本他回來時還是滿腔的郁結之氣在空口橫沖直撞無法舒散。可此時卻似被誰拿了魂,什麼冤獄,什麼錯案,不知不覺就全全抛到了腦後。
隻因晚餐時他不經意的抱怨了一嘴:“呵,你瞧瞧我這個金主當的。都這麼久了,還沒單獨聽過你為我完完整整的唱一個折子。第一次在紅門聽你唱遊園與驚夢,還是個半拉子……”
關于這一出半拉子,壽長生可謂是記憶猶新。隻因那天第一次在紅門見到百樂笙,就聽的是這出著名的風月鬼戲《牡丹亭》。而後戲至“相看俨然”即止,總令壽長生意猶未盡。
“好好好,你要是想聽,我再唱與你便是~”
于是晚飯後,百樂笙就又将壽長生帶到了那座美輪美奂的百慕園。并以湖中觀景亭為外景戲台,又叫來一衆樂師圍湖奏樂,招來所有班底亭外候場,就這麼的依湖傍景的唱了起來。
戲腔一起……
壽長生原本回來時想與他說的話、想商量的事,一瞬間就全忘了個幹幹淨淨。
“小姐,你身子乏了,歇息片刻,我去看看老婦人再來~”待燕芙扮的丫鬟春香徐徐退場,亭中隻剩百樂笙與壽長生二人。
隻因這亭子場地有限。
後續那杜麗娘遊園後卧台入春夢的橋段,也就隻能将就着在亭中的石桌上進行。
而壽長生此時就坐在石桌邊觀戲。
看着“她”一番傷春自憐後,在自己對面坐下。口中輕輕念着:“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幾而眠”,并在石桌對面趴下假寐。
如此近距離的觀戲……就又讓壽長生産生了一種身在戲中的錯覺。
待莫管事臨時充數扮的睡魔神上場。
攜着那一群漂亮的小男旦又遞給自己一折楊柳枝。壽長生左看右看,又不見萬裡仙在場。佳人入夢,小生何在?該不會是……
于是壽長生立馬會意,玩興頓起。
噢,原來又是讓自己扮那柳夢梅啊。
好在此出牡丹亭壽長生可謂是再熟悉不過,從小到大也不知聽過了多少次,聽得那一句句戲詞都已經背的滾瓜爛熟,幾乎倒背如流。
“啊姐姐~”
于是壽長生這次接過楊柳枝,可謂是駕輕就熟。隻見他拿腔拿調的起身,恭恭敬敬的将那柳枝含笑呈上,總算是念對了戲詞:“小生哪一處不曾尋到,卻在這裡~”
百樂笙玉袖遮面,做杜麗娘羞赧狀。嬌嬌怯怯,斜視不語。
于是壽長生雙手舉着那段柳枝迎上,學那“情場老手”柳夢梅複又上前搭讪道:“恰好花園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詩書,何不做詩一首,以賞此柳枝乎?”
百樂笙微降玉袖,眉眼中流露出驚喜之色,羞羞答答,欲言又止。最終背過身去,又吟低喃出那句:“那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壽長生看着他這副羞羞答答的樣子,好生新奇,禁不住就含笑多看了幾眼。
想平日裡他都是那一副說一不二的跋扈樣子,壽長生與他相處那麼些時日,何曾見過他不施粉黛時對自己這樣?還真是稀奇!
百樂笙見壽長生許久沒有下文,隻一個勁兒的盯着自己猛看,耳根子還真泛起一抹紅暈。随即一個閃身,避到一邊,自行多加了一句戲詞道:“先生為何眼勾勾向我,好生無理!”
壽長生聞言朗聲笑起來。
随後就追将上去,高舉柳枝鞠躬獻媚一拜:“小姐~咱一片閑情,愛煞你哩!”
百樂笙羞赧一笑,複又躲。
壽長生持柳緊跟,又學那柳夢梅花言巧語的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百樂笙含笑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