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台上的猴戲已近尾聲。
看着那八大金剛、五百羅漢将那妖猴齊齊圍住,那日南城門的場面又浮現眼前——
“抓住他!别讓他跑了!”
城下是黑壓壓的人群,城上是黑滾滾的濃煙。就在壽長生借着濃煙準備離開之際,卻聽王千的聲音低低傳來:“壽公子,您準備好了嗎?您說……咱們今兒這出戲,最後究竟是誰殺死了誰?”
當時聽到這話,壽長生還覺得十分莫名。再加上那日狀況根本不容久留,于是他也就沒有細想直接趁亂離開了。原以為當日那厮故意演這麼一出,他自己肯定是有什麼方法脫身的,卻怎料……
壽長生始料未及!
事後每每回想起來,仍心驚不已。如今再看這出猴戲,衆佛圍着那妖猴念誦經文:
“中道分離亂五行,降妖聚會合元明。”
念的正是王千落下城牆前反複唱誦的那句定場詩,隻聽咒聲嗡鳴,鬧得壽長生腦仁子隐隐抽痛。壽長生收回目光,摁着腦門心閉目養神。
對桌的賀钰見狀就問:“喲,人家戲台子上的還沒頭疼呢,你怎麼就開始疼了?”
溫夷瞅着他也道:“是啊,你這些天都在忙話什麼啊?怎麼累成這樣?”
壽長生搖搖頭,敷衍三字:“鬧的慌。”
“鬧?”
賀钰與溫夷面面相觑。
賀钰:“你以前不是最愛看這種打戲嗎?”
溫夷:“不是吧,剛看了幾出百老闆的風月戲,如今這就轉性啦?”
壽長生原本還隻是皺着眉、摁着腦門心,聽着他倆唧唧歪歪,不想吭聲。
卻聽那賀钰下一句又道:“诶,你們說這兩隻猴,最後究竟是誰把誰打死了?”
溫夷:“廢話,那當然是……”
不待溫夷作答,壽長生卻似瞬間回魂,睜開眼睛,瞪着那賀钰問:“你說什麼?”
賀钰被他吓了一跳:“什麼什麼?我說什麼了?你一驚一乍的幹什麼啊?”
壽長生:“你剛才說那兩隻猴怎麼的?”
賀钰愣愣道:“我、我說他倆究竟是誰打死誰啊?咋啦?不能問?”
溫夷在一旁樂道:“這還用問?最後當然是大聖将那六耳猕猴打死了啊,你沒看過這戲?”
“膚淺。”
賀钰卻擺擺手道:“那兩隻猴長得一模一樣,就連如來都無法一眼辨别孰真孰假,誰又說得清呢?依我看呐,不過赢者為真,輸者為假罷了。”
溫夷:“瞎掰。以輸赢定真假的确沒錯,但最後被打死的,一定是六耳猕猴!”
賀钰:“為何?”
溫夷:“因為這兩隻猴本身,其實并無分真假。無論是孫悟空還是六耳猕猴,它們都是真的大聖,隻不過一個是溫順聽話的大聖,一個是不服管教的大聖。一體二心,全因金箍分裂開來。大聖看似在與六耳猕猴鬥法,可實際鬥法者,心魔也~”
賀钰:“胡說八道。”
溫夷:“可不是我胡說,那厄傳你們沒看過嗎?原先那大聖大鬧天宮的時候是何等張狂,可自從将這所謂妖猴降服後,它就變得野性全無,再無異心。你說為何?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賀钰:“這……倒還真是。”
溫夷:“方才那定場詩不也唱了?‘中道分離亂五行,降妖聚會合元明’。所謂‘中道分離’,分離者,精神意志也。然而一體二心,永無定性,于是才需要‘降妖聚會’将其中之一徹底殺死,才能夠實現真正的‘合元明’,形成一個‘神歸心舍’‘皈依我佛’的個體。打死六耳猕猴,也不過是大聖殺死心魔,最終選擇了‘皈依我佛’罷了~”
賀钰聽得雲裡霧裡:“什麼亂七八糟的……你這個解讀,未免就有些過了吧?”
溫夷:“哪裡過了?你要不信的話,去問問壽大才子啊,人家可是中過舉的,肯定比我懂。”
賀钰:“壽兄?”
二人齊齊看向壽長生。
然而壽長生此時聽着溫夷方才的那番話,整個人的魂卻又出了竅。人在戲樓,魂卻又飛回了那個午夜,王千的話回旋耳際——
“……凡人若想位列仙班,必先消除心魔。隻有除了野性,服從了仙門領導,才能領其俸祿、食其蟠桃。然人間何苦?成佛何樂?小的看您如今過的日子,困于這小小靈州,日日受着家人、乃至官府的種種制約,這麼多年來一直束手束腳,就連當年科考都不能全憑心意。看似光鮮,實則憋屈,您又與那個頭戴金箍的孫猴子有什麼區别呢?”
他的聲音回旋往複。
嗡鳴耳際,久久不去。
“列為尊佛,捉拿妖猴!”
此時,戲台之上已近尾聲。
隻見如來佛祖金缽蓋去,六耳猕猴無處可逃。待金缽揭開,六耳猕猴現了原形。
隻看那“真大聖”掄起鐵棒。
劈頭将它一下打死!
“至今絕此一種!”
【4】
“你今兒個到底是怎麼了?一直魂不守舍的,生病了?中邪啦?被你姐打傻啦?”
戲場落幕後。
賀钰與溫夷起身離席。
可一站起來,卻發現那壽長生還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仿佛還不知道戲已經唱完了。
聽聞他們喊自己,壽長生才如夢初醒的回過神來,擡起頭看向他們道:“啊,結束了?”
賀钰:“是啊!”
溫夷:“走啦!”
随後三人齊齊往戲樓外走。可沒走兩步,就見一個胖乎乎的男人迎面而來。
“三位爺,今兒的戲可還看的滿意?”
他笑容滿面的問。
原來是這金鯉坊的班主,鄭道成。
曆來戲曲班社的班主,由後台财東或是藝高資深的演員兼任。像百樂笙,便是後者。而這家金鯉坊,則是直接由出資人擔任。他雖不親自登台,卻全權掌管着這班子裡的大小事務,主業就是這戲班子。論資本,當然是不如那些把戲班當家班養的大商賈,但也可以說是一個小财主。
賀钰笑:“噢,原來是鄭大班主。”
溫夷連聲贊揚:“精彩精彩,要問這靈州城中哪家戲班的猴戲最好?莫過于金鯉坊也~”
壽長生方才沒有認真看,于是也就沒有吭聲。他就隻是站在一旁想自己的事,沒什麼表情。可他面無表情的時候,那張臉就看起來相當臭!
以至于那鄭道成還以為他不滿意,于是就連忙問道:“壽公子?咱們班初來駕到,孩兒們可能還有些怯場。若是方才有什麼贻笑大方的地方……還勞煩公子能夠指教一二,我們一定改正!”
溫夷沖那鄭班主笑道:“沒事兒,您不用理他。他這幾天對誰都是這張臉,不是沖您~”
賀钰推了一把壽長生:“喂喂喂,人家問你話呢,有什麼可指正的?醒醒了嘿。”
壽長生回過神來,看向那鄭道成,“沒有沒有,挺好的。您,是這兒的班主?”
鄭道成微微行了個禮:“正是,鄙人乃金鯉坊的班主。各位公子日後若是想看什麼戲,盡管吩咐~咱們家除了這猴戲,各式荒腔走闆也是拿得出手的,保準兒能讓各位爺耳目一新~”
“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