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覺無可言說,如果非要說明白就和她今晚所做的每一件事一樣,關乎于長篇大論的回憶。和克萊恩在她人生裡留下不可抹滅的蹤迹一樣,塞米拉也對她影響很大。這些影響散布在星羅棋布的日常生活地圖裡,在閑聊、觀察與請教中。
那些幼年時在她心中埋下的“懷疑”種子,在悉心培育裡生根發芽。她無比清晰地認清一個事實,舊帝國已然崩塌,這種崩塌在東西兩岸分裂時就已在事實上發生,而它在教廷子民們心理上的崩塌,是在十年前才開啟進程。個人意識的覺醒與對權威的反叛在同一時間發生,塞米拉打破了她對西岸的偏見,于是她也打破了對自己的偏見。
她依然愛精緻梳妝作淑女打扮,也依然覺得塞米拉的審美奇怪,但她不再相信舊教皇給出的“使徒貧困”宣言與“女巫異端”論斷,她堅定地選擇修讀神學,同時也不認為自己有比奧利弗差在哪裡。不擅長魔法隻是她個人的問題,而不是東岸女性不适合修行魔法的原因。
令她感到困惑的是,她的偏見已經怯除,但她不明白為什麼大家對北地遺民總有偏見。十三号的忌憚是偏見,塞米拉的獵奇其實也是偏見。
克裡斯缇娜覺得自己洞察到了真相,她堅定地邁開腳步,掀開女更衣室的門簾。
浴場地面也被霧氣鋪滿,那些陶瓷磚的表面刷着藍綠色的釉彩,在夜晚通通被黑色吞沒,霧氣隐現裡,天花闆與地面都會在想象裡具有無限延展的可能性。
更衣室旁邊的櫃台是大廳裡少數可以使人确證地面仍存在的物體,此時一個腦袋從霧海中浮出,接着,利落的肩線又頂出茂郁的白霧,大半身形尤在濃霧之下。不知在這片霧海中沉埋多久,他散落的黑發在水汽中結成條狀甩在鬓邊,面容也被濡濕。
拉爾夫腦袋發懵,直到看到女更衣室的門簾記憶才開始回籠。
他在複盤自己昏迷這件事。見完克裡斯缇娜之後,他跑回房間通知了聖騎士,并快速換上便于行動的褲裝,又帶上随身寶劍。出門時劈開了放在腳墊下的法陣,可以看出制作者在法陣制作上頗費苦心,威力也不容小觑,但手法實在拙劣。因為擔憂塞米拉的安危,他沒有花時間研究這個法陣的制作者,反而還松了口氣。這顯然說明暗藏勢力的目标是他而非塞米拉。
在趕往浴場的途中,他順便在頭腦中根據已知線索,試圖理清整件事情的脈絡。
克裡斯缇娜提到了“神聖羅勒”。和普通的、用于烹饪的羅勒不一樣,這種植物常被用于香水與精油的制作。它産于離帝國極其遙遠的番邦,由于起嚴格的儲存要求加上稀少的産量,要在市場上獲得它幾乎得靠運氣,即使是東岸最負盛名的貴族,也不能保證從香水商那裡買到含有這種成分的香水。
拉爾夫有一瓶含有神聖羅勒的香水油,兩人第一次去王城邊上的小鎮度假時,他就在晚餐前在頸側與腕上塗抹了一兩滴。他從不否認自己偶爾會耍一些心眼,比起沉默内斂的木質香,代表着情欲與健康的神聖羅勒顯然更适合這種場合。結果晚餐時,他看塞米拉的臉上逐漸升起紅暈,眼神迷離,最後連刀叉都握不住了。
直到拉爾夫将她抱在懷裡時,她才近乎虛脫地說了一句:“你塗了神聖羅勒,離我遠一點。”通過這件事,拉爾夫才知道原來魔力也會過敏。源于“自我”的女巫魔力會随着不同人體質、性格的不同而産生特有的過敏反應,通常都是對某一種陣法的原材料。這種過敏并不緻命,但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會使受主無法調動魔力,嚴重的情況可能會使受主昏迷一段時間。
而這種過敏的原因目前西岸也沒有準确答案,一說是魔力的排異反應,一說是由于材料與魔力過于契合,使人進入如夢般的狀态裡。長期按劑量逐漸加大與過敏源的接觸,可以有效控制這種反應。雖然西岸擁有比東岸更多的神聖羅勒貨源,但仍屬稀缺,塞米拉沒有機會,也不太需要控制這種過敏反應。
拉爾夫腦中再次應證了那個猜想:從聖騎士失蹤事件到現在,這一系列事件的籌劃者不是北地遺民。盡管十三号和塞米拉都十分笃定詛咒一定與北地遺民有關,詛咒也确實源于遺民法系,但它的施放者卻未必是北地遺民。
為什麼不能是女巫呢?
想到這裡,拉爾夫開始懷疑起十三号,目前隻有他最有可能知道塞米拉對神聖羅勒過敏。
進入小路後,他也發現了這裡的異狀。稀薄的霧氣,兩旁的鳥類屍體,盡頭處十三号盤坐在地面,面前是兩名已然失去意識的人員。
拉爾夫果斷地朝十三号抛了一個禁锢魔法,金綠色的光在空中碰撞,十三号擋下魔咒,朝他說道:“我在做魔力檢測。”
拉爾夫瞥了眼他身下正透出光芒的陣法,又看到其中之一的中咒者是他随行的聖騎士,而拉爾夫方才才與他辭别,并讓他去保護克裡斯缇娜。
不安在心中擴散,他問道:“他們怎麼樣了?”
“情況不太好。浴場的老闆已經死了,而這位,”十三号指了指聖騎士的心髒,“還有微弱的魔力在保護心髒的運轉,不确定能維持多久。”
十三号食指在法陣上又添在一筆,這兩人身體上多出碧綠的紋路:“這是詛咒生效的路徑。肩膀處的方形拐點,詛咒彙集在大腦,顯然是遺民詛咒的作用,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黑色咒印。”
拉爾夫确信他沒有隐瞞,十三号的監測法陣以及魔力灌輸方式,足以證明犯人不是他:“多謝。聖騎士的心髒搏動能持續到明天,天亮後回到莉裡昂,他還是有很大概率活下來。”
見他仍要往浴場裡趕,十三号語帶愠怒,聲音冰冷:“你不需要回去确認一下其他人員嗎?北地遺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塞米拉還在按摩室裡。”拉爾夫回答道。
“塞米拉不會有事,你更需要擔心你自己,還有潛逃的北地遺民。”
拉爾夫完全無視他的話,火星四濺,他的劍刃劈開浴場大門的銅鎖,聲音尤帶着驟然發力時的粗喘:“我要親眼确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