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沒想來。”羌霄道,“而今倒是有些乏了。”
“你!放肆!禮義廉恥都被你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禮義廉恥’倒是人人都愛拿來扯皮,隻可惜我不喜歡,便不聽閣下繼續了。”
“你…!”伍延徳卻是霍然拂袖冷笑,“倒也難怪!難怪隻因為父母送你為質你就賣國求榮不知廉恥!”
“伍先生!”江揚聞言本能阻攔,可惜震驚之下到底沒能攔住伍延德。
伍延德還是道:“你叛國投敵自絕于天地!罔顧人倫道義做出如此不忠不孝之事!皇後娘娘又怎能特許你這種人進我南書房?當真是識人不明!”
“夠了!”
伍延德不由瞪向了他。
江揚抿了抿唇,眼見除了羌霄外衆人皆是神色各異地看着自己,尤其是伍延徳在被他打斷後,顯然還有一口硬氣哽在喉間直瞪出了幾多憤慨,似就等着要聽聽他還能說出些什麼“意料之内”的混賬話。
他不免神色複雜,也隻能自沉凝中勉強笑笑:“這種話…先生還是别說了吧。”
“七皇子,這是又對老夫有什麼指教了不成?”
江揚自嘲地苦笑一下,終于理解伍延德今日的憤憤,他也覺得自己今天着實“屢教不改”,“辯解”的話也着實太多。但他不由回頭看了看羌霄,又發覺有些事并不是他自己想“忍一忍”就能過去的。
有些事,是一定要有個明白的。他不願傷人,也就隻能盡力和緩道:“世事複雜,往往難以簡單判定孰是孰非,您說羌公子…‘通敵叛國’,”
他不得不短暫地用了别人的論斷,
“然而難道就非得我後夏生靈塗炭才能全了他不‘通敵叛國’的道義嗎?那這‘道’又是何‘道’?‘義’又是何‘義’?先生既然也見過我後夏的百姓,也就該知道我這些百姓并不都是什麼十惡不赦之徒,既然如此,也不是他們就活該國破家亡生受離難。至于說我母後‘識人不明’,就更是荒謬。我母後敬重羌公子,正是因為他這所謂的‘通敵’才使得我後夏免遭戰火,我母後身為一國之母,為本國子民感激他,難道不正是應該麼?”
“七皇子這話說得不對!”伍延德聽了卻更像震驚,堅決駁斥,“作為一個楚人來說他這就是賣國!就算于我後夏成了恩情,這私人恩情也不能蓋過天下間的道義綱常,反而越是利害相關就越該知道避嫌!我們後夏若隻因得利于他賣國就對他偏袒維護那天下人又會怎麼看我們!若都如此是非不分隻謀私利那這天下又豈非隻會剩下拉幫結派的黨争!屆時禮樂又何在?道義又何在!”
江揚搖頭失笑,卻是低垂了眉眼,沉沉道:“那我後夏就活該被他北楚偷襲?活該舉國受這無妄之災?當年北楚提議互換質子以示修好之意,後來卻背信棄義難道就符合道義了?”
伍延徳怒極反笑:“怕不是殿下真在乎道義,而是在殿下眼中擇木而栖的便算良禽,現在他做了你的伴讀,你自然也就覺得他做得對了!”
“……”江揚沒看羌霄,他隻是道,“不是我覺得他是對是錯,這不是什麼私人恩義,也不是偏袒維護,恰恰相反,是因為我作為一個後夏人,得他救國,就也自覺沒立場菲薄他。”
“救國救國,你非要說什麼救國…!”伍延德漲紅了臉,壓住火氣,“可你這所謂救國的恩情卻是他叛國而來,我後夏若承了這種恩情又豈非是失了道義?古來都說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戰場上多少将士抛頭顱灑熱血死也勢要死得英勇無畏,難道我堂堂後夏的皇家就要為了這點利益便罔顧綱常倫理嗎!”
江揚沉默了一瞬:“不是利益,而是他給後夏的恩義,太重了。”
“壯士死國死得!難道隻為了一時苟活就要無數甯死不屈的君子也得委屈來承他這種叛徒的恩情嗎?”
“不,個人的想法旁人不該也沒人強求得來,然而若是代表後夏那就該是後夏的立場,”江揚抿緊了唇,定定地看着伍延德,終是道,“而且我覺得,您把這整件事都看得太輕了,這不該是負責教導皇子的老師該向他們灌輸的态度。”
他不由看了眼周圍那些年紀尚幼的兄弟,而伍延德目光凝沉地落在他臉上:“七皇子這是什麼意思?是在質疑老夫不忠于後夏?”
“當然不是。但我覺得你我這樣的人還是不該輕言戰争為好。”江揚認真地看着他,倒也不避諱,“哪怕口口聲聲說什麼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可事實卻是越是權貴往往越會死在最後,哪怕是領兵的将領,也往往不會是三軍中死在最前面的。戰争開打的時候,我們這些住在皇城裡的不會是最先家破人亡的、不會是被迫背井離鄉流離失所的、不會是轉眼間過往辛苦攢下的一切就都可能被付之一炬的、不是四處逃難甚至要眼見妻子兒女活活餓死的,也不是随時随地就可能沒了性命的。而那些百姓們是。”
伍延德不由瞠目瞪他,面上震驚赧然,卻也不由透出一種恨恨的羞憤。
江揚盡力放緩了語氣,卻忍不住認真,叫羌霄也不由好像看了眼他,哪怕後者其實并看不見,隻是轉向了他的方向,聽見他說:“後夏隻是一個小國,哪怕想要獨立地主宰本國的命運,卻也往往隻能淪為大國博弈的犧牲品,自前朝滅亡至今不過短短兩百年,恐怕也沒有幾個地方會像這片土地上的政權一樣更疊得如此頻繁,得是多麼的…幸運,才能讓我們後夏有了這十幾年的安穩。”
伍延徳被他說得氣血上湧,費力地喘了喘,才顫聲道:“七皇子這是在質疑老夫沒有為後夏考慮嗎?”
江揚定定看了看他,也隻是搖了搖頭,沉穩着竭力平和得不要讓人太感覺淩厲:
“各人自有各人看待世事的觀點,不止是效忠家國與否的角度,定然也還有很多因素。您是夫子,學的是古來聖賢之道,您自有您的角度,您身為學者,從學者的角度看這件事覺得它背棄了倫理綱常那自然是有您的緣由。
他們北楚的人,覺得羌公子背信棄義那自然也是出于他們楚人的立場。
而我,我無論如何都首先是後夏的皇子,白享了民脂民膏這麼多年,就不能不為父老百姓們的利益考慮。
北楚強國霸權、中周自诩正統推崇王道,然而無論它們哪個大國都不會将後夏的犧牲等同它們自己的犧牲去顧忌。所以明明是在這樣的前提下,羌公子還是選擇幫我後夏制止了一輪戰事的興起,我便更感激他。”
伍延德閉了閉眼,咬牙道:“所以你是覺得我也該跟你一樣不問是非隻管去包庇他就對了?!”
“并非包不包庇,您私下裡自然可以有您的看法,隻是作為後夏給他安排的師長這樣斥責他不合适。于我的人民有恩的人,我不能反而忘恩負義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他因此受辱。”
“你、你想做什麼?!”伍延德不由驚怒,懷疑他可能要利用皇子的權力做些什麼肆意妄為的。
然而江揚隻是微微苦笑,誠然也認真得笃斷:“天地君親師,好像隻要定下了這樣的關系,所謂的下位者也就再沒了抗辯的立場,就連世道也會幫着前者去戳那些試圖反抗的人的肺管子,然而我不覺得這對。
羌公子本來也沒必要過來,他是因為我才被迫來的,可我既然是後夏的皇子,就沒立場讓後夏的客人因為我的緣故而被迫委屈在一個對他不友善的環境、被迫定下一個不利于他的師生名義、被迫去承受不該他承受的所謂來自師長的壓迫和斥責。他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需要我再給他多添一些了。
抱歉了伍先生,但既然南書房容不下我的客人,我就也不會再連累我的客人過來了。”
他把話都說完了,才終于看向身旁的羌霄,後者表情倒淡,雖是偏向了他的方向,仿佛也聽了,卻也仿佛始終無動于衷。
但江揚也好像隻記得此人目有不便,也隻是伸出手去輕輕拉了下對方的手,隻覺得那手骨秀而涼,修長歸修長,卻未免有些白得單薄,唯有指腹掌心令人意外地覆了大片的繭。
後者雖不言語,倒也任他拉着帶了出去。
江揚走出幾步,也到底還是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看着屋内的伍延徳好像當真氣極,又多少覺得自己或許太給人添堵。
他也不想如此行事,雖然這位夫子确實有些咄咄逼人,但講道義的總比不講道義的好,隻是觀點不同,在他看來本不至于此。而對方年紀也畢竟不輕了,舞文弄墨的身子骨大抵也沒他們這些習武的年輕人健朗,若是隻事關他江揚自己,他如何也還是不想去惹對方氣苦。
隻是有些事,到底是他不能坐視的。而這世上其實有許多事,哪怕看來很小,也仍是他無論如何退步也不能兩全的。
其實那時的江揚就應該明白這個道理,隻是他自小貪心,他總是貪心。
而那一日也到底是以七皇子獨孤飛攜伴讀“負氣離去”草草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