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揚張了張嘴,到底也隻是深吸了口氣沉默下來。
羌霄一哂,低緩道:“你若覺得要他一生郁郁不得志,還要眼睜睜看着老母陪他受苦而自責——你若覺得這樣的未來對他更好——那你也大可再同他去說。”
他好似攔也不攔的事不關己,卻要江揚遲疑之下到底是難以決斷:“這……”
羌霄于是怡然地笑了笑,卻已然像是要打算自己先走了,像是自覺結局已定,幹脆就想留他江揚一個人在此糾結。
“等一等!”江揚卻還是攔住了他,“我們的事……”
羌霄難得微有怔愣,像是沒想到他又突兀地跳了回去。
江揚卻是皺眉忍不住仍要問他:“你說的真是假的?我怎麼聽說當年我七歲之時真的誤打誤撞剿過一撥人販子,還引發父皇嚴令清查打擊販賣人口的惡行至今?”
羌霄點了點頭卻是笑道:“我也聽說過呀。”
他的聲音落得輕輕淺淺,溫文得好像很客氣,也很和善:“可撒謊本就是三分假七分真才更可信不是麼?這大月城内沒得将人當畜生般強買強賣的生意的确是七皇子當年種的善因結出的果,卻着實與我沒什麼關系。”
江揚不由有些低落:“……所以你說的真是假的?”
羌霄沉默了一下:“假的。”
江揚不由眉心一跳,忍不住緊盯向羌霄的臉如同審視,羌霄似有所察,就也回“看”向他。
“是麼……”然而江揚看了他許久,也再看不出什麼,最終也能是勉強點了點頭笑道,“那……也好吧。”
他到底是沒有細究,卻也難免那種失落。
就好像真有一些終究被他遺失的過去,也徹底死在了過去。
可昨日死,今日生,這其實本也……沒有什麼。
日以繼夜,周而複始,其實人的記憶本就有限,無論是忘了的還是本就沒有的,過去的也大多就隻能讓它過去,時如逝水,不過如此……
但是!
但是隻要人還活着,就總歸是還會有新的記憶不斷産生、不斷欣欣向榮。那麼忘記的,無論是有是無,其實也的确……是沒有什麼。
他二人并肩折返,下到山道坐上馬車,待回到大月城内時日已西斜,晚霞濃豔,紫霞迤逦在連天的赤紅披靡裡。
意外的是,質子府前竟停了輛奢華又精緻的馬車,霸道橫行地擋了道,而一個人,許是馬車的車主,也正閑閑地坐在車篷頂上看雲。
見這人明明聽到了車馬嘶鳴也不回頭,江揚也隻得歎了口氣,任勞任怨地率先喊道:“閣下的出場方式當真是标新立異特立獨行叫我震驚至極不由心生佩服!好了,流程走完了,馬車上的大哥您現在可以自報家門了嗎?”
那人回過神來不由訝異得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卻也是當真回過頭來看了一眼。
該怎麼說呢?她長得就像一個黑白分明的瓷娃娃,烏發順滑得就像人造綢緞,明珠美玉似的眼則意外的黑,像墨色不通透的琉璃,倒也算是個容貌極美的少女。
少女笑笑卻是突然愣住,一雙眼瞬也不瞬地凝在了羌霄身上。
“奇怪,”她蹙着鴉羽似的眉仍是含着那微笑,卻莫名有些遲疑,“你長得…怎麼這麼像我爹爹?”
江揚驟然聞聽此言,也不由猛地嗆咳起來。他吃力地看了眼羌霄又費力地看了眼少女,還是掙紮地問了出來:“你、你爹長得很大衆嗎?”
羌霄微微蹙眉,無言地偏頭仿佛“瞥”了他一眼。
那姑娘回過神就也笑了,纖纖素手一指羌霄,故意嬌裡嬌氣地:“怎麼你覺得他長得很普通嗎?”
江揚就也義正言辭地否定:“那阿霄自然是個美人。”
羌霄的眉皺得更深了。
那姑娘就也徹底笑開了:“我爹爹長得沒什麼特色,就是也比較缺德。”
羌霄:“……”
這下就連江揚都無言以對了:“你倒是真能硬拗啊。”
少女笑了笑,漫不經心道:“你要更喜歡我誇他‘成熟穩重’那我也可以呀!”
她咬字實在刻意,倒好像真是在明着說羌霄老。
江揚:“……”
江揚:“啊?”
他忽然轉頭故作認真地端詳起羌霄的臉,繼而萬分沉痛地看向對方:“聽聽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怎麼年紀輕輕就傻了呢?”
那少女撇撇嘴,帶着薄怒假笑:“有沒有可能,我是在說你們這作風老氣橫秋的,挂個牌匾還能挂出個明鏡高懸,當這兒府衙呢?害我千裡迢迢來了還以為自己找錯了們,該是你們腦子有病才對吧?”
羌霄沉默了一瞬,終于古怪地開了口:“什麼明鏡高懸?”
“哦,你不知道呀?”那少女笑笑,朝府内的方向努了努嘴,“喏,從這兒進去的第一個正堂上挂着的牌匾就寫着‘明鏡高懸’。”
羌霄:“……”
他沉默地轉向面朝江揚的方向。
江揚受不住這無聲的質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啊,好、好像是前幾天裝修的時候我換的……”
羌霄咬牙:“明鏡高懸?”
“呃……”江揚讪笑,“你當時不是說随便我換什麼字兒都行嗎?這、這不挺好的!多…多正氣凜然啊!”
羌霄沉默地閉了閉眼,好像離被他氣死也不遠了。
江揚心虛地直撓後勃頸,餘光瞥見看得滿臉戲谑的姒無忌,苦了張臉:“你就别笑了啊,看起來怪‘缺德’的……”
那少女笑着歪了歪頭,卻是跳下馬車不滿道:“我怎麼不能缺德?我又不常有開玩笑的機會,倒是你們本來就該可着我包容才對呀!畢竟——”
她忍不住又打量了羌霄兩眼才轉盼睨向江揚,笑得輕巧甜蜜,一如雨後芍藥含了春淚,明潤至極偏又玉雪可愛得緊。就連聲音都很動聽,像是掐絲琺琅上飽浸金屬光澤的釉彩,可惜說出的話卻是一點都不乖覺,
“我可是你知雀表姨的遠房表妹兼師妹姒無忌,論輩分,你們得叫我一聲姨姨。”
江揚:“……”
江揚:“?”
後來江揚想了一想,他和姒無忌的不對付大概正是從這一句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