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籠寒水月籠沙——
新裝豔質本傾城。”
或許是他徑自沉默得太久,就也乍然有一個聲音——一個如金珠玉潤、如鳴翠石的聲音——就這麼铿锵地響了起來,那聲音并不刺耳,隻是的确抓人,尤其是此刻盈盈含笑,竟是悠悠然偏又幽幽地奪人,那聲音笑了笑,竟自己接道:“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态笑相迎。”
那人像是細細瞧了瞧他,才優哉遊哉道:“如此喜慶的日子,‘新娘子’這麼頹喪可不太好呀——”
這便是有些着意地惱人了。羌霄微微皺眉,那頭言三笑已是‘诶’了一聲,連忙溫和地勸起了架:“白兄還是快不要拿江公子說笑了!”
那人卻是笑吟吟道:“我有麼?”
聽來倒好像竟還有幾分無辜,還有些若隐若現似的嬌俏,一時之間也叫羌霄聽得有些雌雄難辯。
那人據說是言三笑的某一位“朋友”,姓白,諱一,倒是與幾十年前縱橫江湖的一個邪魔歪道同名同姓,隻是那位“白一”若是活到如今至少也該有個七八十歲了,自然也不可能有眼前這位如此……年輕。
眼前這個白一笑笑,卻道:“我隻是瞧這位江公子有些投緣,說來這位江公子長得倒是與我一位故人有些像。”
同樣的話言三老闆倒也曾經說過,許是他們所說的“故人”也根本就是同一個?
羌霄不由皺眉,像是突然想起了與誰的初見,略似沉思一瞬還是出了聲:“你們說的故人……該不會就是南海的無桐夫人?”
言三笑詫異了一瞬,卻是失笑:“江公子怎會這樣覺得?”
“……”那白一卻是默然些許,忽然輕輕道,“……怕不是那所謂的‘閻王’真将你當作了姒無忌吧?他是不是還說——‘你長得很像你母親’?”
這下就連素來波瀾不驚的羌霄也不由頓了頓,微微低沉了聲音:“……你怎麼知道?”
那白一低垂下眉眼,聲音卻似玩味得很:“因為我也是他的故人。”
羌霄沉默了一下,默然道:“他的故人很多麼?”
這已經不似個問句了,然而白一聽出那話語中的質疑卻也不多加回避,反而悠然地笑了笑:“正因為是故人,聽說這喜宴我才會來呀——這不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事麼?江公子多疑得貌似不是很有道理,該不會以為我也是那無桐夫人假扮的吧?”
江慕顔聞言卻是“噗嗤”一笑,大抵是被那“貌似”逗笑,也終于有些像是出了口惡氣——那令他想要出上這口惡氣的羌霄卻是瞧也不瞧他——不過後者本也眼瞧不見,此刻瞧是不瞧倒也不妨礙江慕顔暢快。
那白一聞聲倒是瞧了眼後者,微微一笑,倒瞧得江慕顔呼吸一滞,不由面色微紅。若是羌霄知道這些,大概也能猜出這白一的容貌委實不錯——這江慕顔雖是男子,對于男人的容貌卻也真真是過分在意,而那白一……那白一的眼睛竟像是會勾魂的。
不是那種雌雄莫辯的柔媚,也不同于他聲音裡那還被放縱着的近似華美的雍容。那雙眼睛雖如明珠美玉,卻是真正奪魂的——是幽深的、充滿侵略性的——就像一個充滿壓迫偏又無比旖旎引人沉淪的美夢,像能讓人窒息在那令人恐慌的顫栗裡而不自覺——不自抑,卑微惶惑無措茫然卻又偏像是最不可言說的幽谧欲望被填滿了一般滋生出一種幽暗的……甘心來。
天下美人何其多?可光憑一個眼神就能讓人仿佛……仿佛被壓入最深的欲念裡淹沒得幾要飽足似窒息得又能有幾個?
他那眼神……是不屬于少年的,是屬于真正的男人抑或女人的——
那是“欲”。
就算江慕顔以前的感覺還尚有些朦胧,還算是身知而神不知這種朦胧的隐秘,那在這一個眼神對上的刹那,他卻乍然福至心靈,像是曾經有些模糊的種子終于破土而出。
他打了個哆嗦,不由低下頭來,像是被羞窘和飽足同時碾過了神經,卻不敢再看向對方。而那白一挑了下眉,目光流轉,若有所察,卻是施施然移了開去,微微笑着,眯起了眼,似笑而非,倒也什麼都沒說——他像是窺破了什麼卻沒有點破,瞧着不解的旁人和一個看不見的也隻仍舊優柔地笑得典雅怡人,話鋒一轉,卻是道:“哦,所以江公子現在打算往哪兒走?”
羌霄到底是看不見,他也對這一眼的風情和隐秘一無所知。他靜默了一下也隻道:“……你是鬼市的故人,難道也不知道能往哪兒逃嗎?”
白一笑了笑卻仍很悠然:“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就算曾經的确熟過,如今也是不熟了,不過是偶然相識,因緣再會罷了,這鬼市又不是我經營的,白某又何故理應知道?”
羌霄聞言,回得卻淡漠:“哦。那我又憑什麼知道?”
那白一眨了眨眼,像是被他請君入甕的問法說愣了一小下,然而很快反應過來卻是挑眉揚聲一笑,眸光流轉卻似飛鴻縱橫,翩然落向那不敢看他的江慕顔身上,輕飄飄地一點就似着烙般黏皮透肉:“就憑——
我亦知你當日曾被這位公子綁走,以他對這鬼市暗道不合常理的熟悉,你若當真毫無辦法,又怎會不對他出言逼問呢?”
江慕顔一驚,徹底僵在了那裡,像是從沒想過别人能想到的秘密竟是别人眼中如此淺顯的“已知”,而容承也是一愣,像是不能想到這陌生之人竟能輕易扯出他這着意忽略的……“可疑”。
然而容承的目光不由落在羌霄身上,後者卻也仿佛猜得到他聞言可能的反應——他望過去,對方就也微微偏頭像是回“瞧”了他一眼,卻又到底是很短暫的一眼。後者到底像是不太想對此費心,轉回頭去對那白一微笑道:“原來白公子那麼‘了解’鄙人的麼?”
他說得輕緩,然而語調輕忽得太過,就也似極了嘲諷。
“我自然是了解你的——”白一一笑,卻竟然道,“你難道沒聽過南海無桐門下是會以妖術讀心的麼?”
這話本該叫人驚愕,誰料羌霄也隻是微微一哂,輕笑得譏诮,一雙眼睛動也不動,眼角半點笑紋都沒有:“可我聽姒少島說,這個,是假的。”
“是嗎?”白一猶是笑着,卻也沒有絲毫被拆穿的着惱,“那她還真是什麼都跟你說呀……”
羌霄本能不妙向後退了一退,白一卻是驟然出手,閃電般直接鉗住了他,隻覺他身形忽動,就帶來一縷極淡極淺如同被刻意抹去的冷香,言三笑立即揮袖,瞬間大袖如鋼闆立起,竟是灌足了風般橫掃過去,卻對上一隻鐵鈎似的玉爪——這玉爪直刺關隘,竟将那瞬間去勢驚人也悍如鐵闆的袍袖氣囊似的戳破。
爪的主人倒是一觸即分,身形一縱就已帶人飛開了數丈,那氣息猶是綿厚不斷,剛接了言三笑這麼一手卻仍笑得悠悠然的:“别急麼——三老闆,我不過是想同這位‘江公子’叙一叙舊,不會真要你言三老闆不好做的,你們就先順着這條道走吧,等再過兩個彎見着座鐵佛,從那鐵佛後背的石洞往下爬就能出去了,隻可惜你這轎辇又要換新了。”
言三笑驚疑不定地與他對視半晌,沉默複沉默,最終也隻能無奈歎了口氣。
言三老闆終究也隻道:“……相信白公子不會言而無信。”
白一笑了笑,也沒說什麼,就帶着默然的也懶得多說廢話的羌霄從另一條岔路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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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誰?”
“你猜呀。”
那聲音輕得慵懶,卻又好像與剛才相比變了個調子。
“無桐夫人?”
“哈……差不多了,”那聲音竟是失笑,竟還有閑心道,“你不妨再猜猜?”
羌霄卻顯然不想順着他的引導繼續下去:“你到底想做什麼。”
那人啧了一下,卻仍是輕笑:“你這孩子脾氣可不怎麼好。”
“那也與你無關。”
“或許吧……”白一卻是幽幽笑道,說得有些……意味深長,“他顧白有些想當然了,瞧見你這張臉就以為你是……無忌。不過你這張臉倒還真有些像我熟悉的那張,倒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他思忖着卻是悠悠地笑得更古怪了,竟也當真像是越想越覺得有趣。詭異得讓人也越來越莫名其妙。
他說“那張”?也不知是指哪張?
聽說無桐夫人能化身“千面”,也不知他說的是不是其中一張?
還是說他們指的其實并不是無桐夫人,畢竟姒無忌最初疑似“說漏”的話裡明明說他長得像其父親……
但姒無忌那時的話也未必十分可信,何況她後來也不承認了。
隻是這些事明明都與他羌霄毫無關系,卻隻因為那“顧白”——大抵是閻王的真名——一個“想當然”,就莫名将他牽扯了進來,這長得像的一張臉又當真會“是件好事”嗎?
然而羌霄縱有再多的疑惑難解,也知大概是不能從這白一的嘴裡問出什麼的。
這怪人兀自縱情感歎了一番,捏了捏他的臉,就也當真将人從另一條密道送了出去,反而隻身折返回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