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烨從不留人過夜，也是第一次跟人同床共枕，他不習慣身邊空着的位置突然多了一個人，總要轉身看看她，總覺得這是一場夢，美好得不真實。就像是随風飄搖的小草，有一天也會突然被人細心呵護了一樣。

這一夜，他輾轉難眠，看了她的背影無數眼，腦子裡隻迸發出了一個想法，那是他從沒有想過的以後。要是沒染上這個病，他想跟她好好的談一場戀愛，不管結局，他覺得再難的路，有她在，她都能帶他走好。

這種感覺像是期待，又與期待完全不同，那種隐藏在内心深處的自我唾棄又開始了。

仲晴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看她的目光，就跟後腦勺長了一個發光的電燈泡一樣，太灼熱了，她回頭，想逗他兩句讓他别看了，卻看見了他雙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在哭，那麼高個子的一個男人蜷縮成小小的小團，像是回到了媽媽子宮裡最初的姿勢。

他的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

仲晴怕知道以後，自己會比他先承受不了。

安靜的黑夜彌漫着無聲的悲痛，他用着濕漉漉的眼睛看着仲晴，不安，焦慮，害怕，滾燙了仲晴的雙眼，她不知道該怎麼撫慰他，第一次不帶目的地抱住了他，這好像是此刻她力所能及能給他的全部了。

“我活不下去了……仲晴……我想活下去……”

“為什麼想活下去這麼難……為什麼那麼多人裡……他偏偏選中了我…對不起……我不該強迫你的……對不起…”

“…………我也不想這個樣子…你相信我…我也不想的……你别嫌我髒，我會改的………隻要是你不要我做的，我什麼都不會做……

“你别離開我…我好髒，我好髒………不要離開我……”

談烨低頭了，甚至連看向她眼睛的勇氣都失去了。

他自己介意死了下午的那一幕，他後悔了，他不應該去試她的。可他不堪的過去又都真真切切的存在，他抹不掉的，溫存過後的患得患失，加劇了他的失去感，擊潰了他賴以生存的世界。

他抱着她哭，那是斷斷續續的悲鳴。

仲晴在他的背面眼淚濡濕了睫毛，抱他抱得更緊了，想盡可能地多給他一些安全感。

“我不知道你發生過什麼，但我一直都知道，你很優秀，别自我貶低好不好？”

“我要是介意你，我剛才能有一萬種方式辦法離開你，以後不要這個樣子了，談烨，我其實沒你想象中的那麼好。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你可以試着當自己的精神支柱。”

仲晴知道他是為了留下她，慌不擇路了，那一刀她才刺在他的肌膚上，他自己就主動往上靠了，他成功了，她留下了，“你要記住讓我心軟的是你這個人，我不介意，不代表我不在乎你，是因為我覺得誰都有過去，每個人都會有選擇生活的方式。好與壞，都由你自己說了算，我沒有經曆過你的事，怎麼能胡亂地去評價。”

如果經曆不幸的人，成長為談烨現在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沒有人有資格去苛責他。

“生活就像是一根數軸，你要是不認可你的過去，那我們就把它留在負半軸，我跟你從零開始，走正半軸，好不好？”仲晴語氣輕而柔，像是一場綿綿細雨，撫平了他心間所有的焦躁，“談烨，其實我也情緒化了，你難道沒發現嗎？”

Yetta出現，談烨不理她了，她打他的那下心裡帶着不舒服的情緒，她懷疑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哭聲沉浸在寂靜之中，仲晴的話帶着她獨有韻律的節奏。

“我承諾不了你未來，但現在，我在你的身邊，一直都在。”

她跟他在一起的每一次開心都是真實的，不然她在精神受挫的時候，以前她會習慣于默默承受一切，但這次腦海裡她隻是想到了他，她不想一個人了，談烨給予了她情感上的需求，沒人能夠替代。

談烨緊緊抓着她衣服的手，松開了，他喊着她的名字，“仲晴——”停頓的那幾秒，他擡眸，那雙被淚水淹沒的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她，每一個字都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

“你要我吧。”

談烨在乞求她，仲晴見過他用厭世僞裝出的陰暗面，也見過他半摻真假的笑容……唯獨不想看到他真心實意流出的眼淚。

她隻想看他活着。

仲晴瞬時的沉默讓談烨自作主張的代表她回答了自己提出的問題。

“我開玩笑的，你别當真。”

他在奢望什麼，他的黑暗永遠都不會有盡頭了。

他壓抑得太久，仲晴的那個擁抱太過溫暖，他也需要釋放掉負能量，卻聽見她帶着既不像認真但也不怎麼輕慢的口吻說了一句：“要是我當真了呢？”

沉重的呼吸聲在這個安靜的空間裡很明顯，談烨心髒都仿佛炸開來：“你現在是清醒的嗎？”

“明天你要是不記得了，那就不作數了。”

仲晴把頭埋在了他的胸口，肩膀不停地在顫抖。

越是不想做的事才會一次次的反問，她對他違背過本心做過很多事，以後不會再做了………

談烨用指腹擦去了她臉上的淚，往她額頭上落下了一吻，又親親了她的鼻子，停在了她的唇瓣前。

仲晴的頭發纏繞在他的指尖上，他們額頭貼着額頭，眼睛都紅着，仲晴淚水決堤了，談烨睜着眼睛，用手描摹着她的鼻眼，想把她的臉烙印在自己的靈魂深處。

“水怎麼這麼多啊？”

“都是你弄的。”

仲晴報複性地掐了他的腰，紅着眼，泫然欲泣的樣子讓談烨用手捂住了她的雙眼，又欠了她。

清早起來，談烨看着身邊的床鋪空了，動作比意識先清醒了，他手立馬支撐着床起來要找人，入眼的就是仲晴兩條白晃晃的腿，她身上套着他的連帽衛衣，在他桌子上東翻翻西翻翻的，光明正大地當小偷。

他保持着正坐的姿勢，靜悄悄地看着她，也沒打擾。抱她進來就是給她開放了他的世界，她想做什麼他都不會阻攔。談烨第一次知道和人緊緊相擁入睡是什麼感覺，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溫暖，陽光直射進了窗戶，照在了對面的牆壁上，仲晴在光裡進進出出的，談烨感覺這像是一場金色的夢境。

今天之前，他做夢都沒有敢想過這一幕竟然也會發生在他身上，果然人還是需要主動，再加上對自己稍微狠一點，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值。

莫名其妙的喜歡上了，止不住的心動，談烨始終都在清醒得玩火自焚，他認了，黑暗了半輩子，老天爺也該給他的世界增添加色彩的獎勵了！

仲晴聽到被子輕微的摩擦聲，轉過身來，談烨正屈腿看着她，笑容裡帶着一種滿足。

她手裡拿的是談烨從小到大收集的票根本，像是淘到了什麼寶貝，興奮地朝他晃了晃，也沒想過避諱他一點，談烨用手擋住了她的視線，自己躲在手心後面笑開了花。

誰也沒有提起昨夜的事。

和她相處到現在，仲晴一直都很有分寸感，當搭子，這種互相不觸犯底線的界限剛剛好，可現在，談烨不想和她這麼疏離，他不确定仲晴對他是否帶着和她對她一樣的情感。

談烨記得昨晚仲晴說得在乎他，在那個境遇下，仲晴說出口的話可能是在哄他，他想試着相信她的話。邁出這一步，他走了十年，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試着去相信一個人了。有目的就有目的吧，最起碼她是在乎他的。

僅僅想到她是在乎他的，他笑得嘴角都揚到了後腦勺，心跳加快，耳朵滾燙，他用手揉着耳朵遮掩自身害羞的面色。

仲晴一頁頁翻着，指尖摸着那些泛黃的票根陣陣發麻，從無數張同一場的三張連座票到後來獨享空白的單張，這些電影票見證了談烨家庭的破碎又重組。曾經在愛裡出生的孩子，都最後誰也不要他，怎麼會不遺憾？

有血緣的成了無關緊要的旁人，沒血緣反倒成了一家人，這理應該是正比的關系，最後硬是被生活過成了反比。

談烨的敏感，患得患失好像都有了答案。

“仲晴，下次把你的票根給我吧！”談烨想保留她存在的證據。

“陪我看戲劇的人是你嗎？”

“我認識。”

“那請你幫我告訴他，仲老師昨天在夢裡撿了一隻小貓帶回家。”仲晴說得一本正經，看見談烨笑得眼角微微泛紅，“你是在笑我嗎？談烨，你在笑什麼。”

“喵——”

談烨闊步走向了她，她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一對視就想笑，談烨不憋了，從喉嚨裡溢出了喜悅的笑聲。

他前調低沉，中調酥麻，後調清爽，像是冬日裡凝結在窗戶上的水蒸氣，陽光一出來，就融化了，仲晴的是那種輕輕的，内斂的，像羽毛一樣，聽得人心癢癢的。

雙重奏的笑聲充盈在了陽光裡。

談烨聽見了一連串她的旋律，他輕輕地哼了起來，仲晴想靠近點聽，膝蓋才跪在床邊，腰就被人從前面抱住了，談烨赤腳落地，垂眸看着她，陽光落在了他的眼眸裡，仲晴眯起了眼，被他一步步抵到了桌邊，仲晴雙手在他脖子裡環了個圈。

“你說說，你給我下了什麼蠱？我就着了你這條道。”

“因為——”

仲晴嗓音中鋪墊的歡樂氛圍，朝他呼氣似的，不着邊際地說：“我姓仲，仲裁的仲。”

這句話從此在談烨破敗不堪的心中留下了一道劃痕。

他心甘情願地說：“Please arbitrate me.”

——那就請你仲裁我。

“你不是也把自己玩進去了，咱兩彼此彼此。”

仲晴透着頑皮勁，“你什麼時候意識到我有目的的？”

談烨實話實說了，“一直就沒信過你。”

好紮心，仲晴自認為演技不差的。

談烨這會把僞裝都撤下來了，遊刃有餘地跟個老狐狸一樣，笑眯眯地看着她，“粉絲不是你這樣的，從頭到尾就錯了。海邊的時候，你看向我那個複雜的眼神，要是我沒猜錯，你應該是在做什麼取舍。”

“想對我做不好的事，又，舍不得了？”

還真被他說中了。

仲晴對他說得話置若罔聞。

這次，要不是談烨病急亂投醫主動去戳破，她到現在恐怕還被他蒙在鼓裡。

仲晴翻到了他們前陣子一起看的戲劇票，數量占了好幾頁，想到那幾天她看得都快眼睛瞎了，好在，口罩男是談烨，不然她的精神損失費是一點都回不了本了。

想到那時候的心路曆程，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談烨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兩人初見的畫面，往她臉上親了一口，頭埋在她的頸窩裡，親昵地蹭着她。

仲晴越往前翻，談烨每一年都有那麼兩三場的，再到之後那時間跨度一下子就變到了他小時候，她記得這個時間點，常然和談燚離婚的時候，用掌心揉了揉他的臉，他們相互對望了一眼，誰也沒說話。

他的身體好像看起來比前陣子還要瘦一些。

談烨抽出了一隻手打開了抽屜，拿出了mp3和耳機，仲晴自覺地主動把耳朵湊上去，談烨撩動着她垂在耳邊的頭發，手不可避免地觸及她的小耳朵，眼眸低下泛起一片羞紅，左右都分反了。

仲晴看他墨迹不動，沒有選擇大早上就找他不痛快，自己從他手裡拿了，帶在了耳朵裡，把另一個麻溜地塞在了他的耳朵裡。

“你上次那個還在我那，我沒還你。”

“沒打算問你要。”

他在車上給她mp3純粹是想試試她，認證一下她這個粉絲的含金量，哪哪都很假。就像是個做過他背調，接近他的商業間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