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華從小服侍郗元,知道她在說什麼,沒多大功夫,便從箱籠深處,找到了深藏其中的小漆盒。
郗元緊緊抱着那漆盒,蒼白臉頰上的焦灼,依舊沒有散去,宜華有些擔憂,正欲出聲安慰,一擡眸卻對上了郗元審視的冰冷視線。
她頓時呼吸一滞,安慰的話哽在咽喉。
後妃入宮時,不能帶婢女,宜華因此留在司徒府,數年後,郗元歸來,她繼續服侍在女公子身邊。
一别不過短短數載,容貌都未發生變化,宜華覺得,女公子判若兩人。
“出去吧。”郗元和緩神情。
宜華領命退出屋中。
郗元坐在榻邊,打開漆盒,一枚殘破的玉石印信躍然入目。玉石觸手升溫,郗元摩挲印章底部文字,陰刻凹槽清晰——
“嚴令儀印。”
悼皇後姓嚴,諱令儀。
先帝留給她最後一件東西,便是這枚印章,他生母悼皇後生前使用的一枚私印。
郗元凝視手中印章,目光逐漸陰鸷,她忽然暴起,将那印章狠狠擲在地上,玉石易碎,棱角磕在地上,碎玉迸開。
她單手捂住起伏劇烈的胸口,憤怒,難以抑制的流露,夜晚甯靜,除了屋外屏息凝氣的宜華,再無旁人知道她大起大伏的情緒。
呼吸略微平複,郗元又開始尋找那枚印信,她跪在冰冷堅硬的地闆,從縫隙中,摸出那枚殘缺的玉印,雙手合攏,緊握住那枚玉印,貼上額頭。
先帝澹台朗帶給她的記憶,揮之難去。
澹台朗将她帶入深宮,給予她過人的恩寵,從四面八方射來的嫉妒與憎恨,讓她舉步維艱,皇後高高在上的威脅,讓她恐懼。
她畏懼權力,于是成為循規蹈矩的郗昭儀,以求借助更強的權力,除去威脅。
可是權力到底不屬于郗元,她隻是借用,等到失去澹台朗這個依靠,又被打回原形。
她不甘心,也不能放棄。
“陛下放棄妾了嗎?”郗元質問澹台朗。
生命的最後,澹台朗完全沒了帝王的威嚴,像個孩童一樣,脆弱蜷縮在郗元懷中。
面對郗元的質問,澹台朗目光閃躲,沉默半晌,他忽然問道:“你愛朕嗎?”
“那陛下愛妾嗎?”郗元反問道,“陛下若愛妾,會忍心看妾受人欺淩嗎?”
澹台朗清俊蒼白的臉上劃過兩行清淚,他别過頭,似乎難以直視郗元。
良久,他回過頭,問郗元道:“你能撐得起這天下嗎?”
更換輔臣失敗,郗元在絕望中,有了新的發現,權力是一頭猛獸,不屬于任何人,卻會被人馴服。
即便是天子,也有失鹿的一日,縱然是大臣,也能持鈞号令天下。
澹台朗的病越來越重,他總盯着手中的印信,或而凝望郗元出神。
“陛下在想什麼?”郗元小心問道。
“我在想,我娘為什麼隻要弟弟,不要我。”
郗元伸出手,輕撫青年冰冷的面頰,她不再懼怕他。和恐懼一起不見的,還有對皇權的敬畏。
她注視自己的手,這隻手,曾無數次握起過玉玺,加蓋在決定許多人生死榮辱的诏書上,所以她知道,人的命運其實很脆弱。
她的命運也是這樣。
現在快要到别人在絹帛上加蓋印章,決定她的命運了。
“沒有陛下,妾要怎麼辦?”
“朕有心讓你效仿東漢六後都不能成功,何況魏氏。沒有朕,你就真的活不下去嗎?”
有臨朝攝政的皇太後,也有空有尊位的太後,限制魏太後的權力,才是治本之策。
郗元找到了太傅,太傅也不希望太後的權柄伸出宮禁,與大将軍勾連。
天子,救不了她,能救她的,隻有自己。
宜華見屋中許久沒有動靜,小心翼翼推開門,卻見郗元倒在地上,已經陷入昏迷。
“快來人!”
銀針刺入穴位,郗元幽幽睜開眼睛,宜華的目光擔憂,“夫人,您可算醒了。”
“夫人是因為憂思過度,導緻的氣血淤塞,加之有妊,分血養胎,一時氣行不暢,才暈厥過去,隻需要好好休息,便可恢複。”
大夫一番話出口,壓在心頭的焦急,雨後烏雲般散去,幾縷光線照在大地。
她帶着些懷疑的重複了大夫的話,“我有身孕了?”
大夫肯定道:“是的,夫人,您有身孕了。”
郗元愣神一瞬,忽然笑了下。
手按上小腹,輕薄布料下的柔軟尚且平坦,希望正在悄然醞釀,等待着破土而出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