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龍繼續前進。
蘇執象坐在前頭,頭發被微風帶起。
那個大個子學生說話方式她不喜歡,火急火燎的,帶着她也有幾分急躁。
好在眼下回到千裡門,一看見熟悉的田畝水榭,她的心情很快暢爽起來。
先前喬木介紹時,她還疑慮是否隻是嘴上說的好聽,實際上千裡門作為附屬還是處于水深火熱。
等到繞過一座座建築,來到這處谷地,這種疑慮就随着眼前景色煙消雲散了。
雖然搬了地方,但千裡門修建的很漂亮、或者說,不僅僅是漂亮。
——一花一木,一步一景,都盡如當年,沒有半分改變。
蘇執象知道,在鋼鐵森林般的中央星區找出一塊原生态的土地是多麼艱難。
但喬木就是做到了。
千裡門在第一軍校中,簡直就像是一處世外桃源。
碧波良田,洞天福地。
“你有心了。”
田間麥浪随風傾倒,刮起自然的風。蘇執象慢慢放松下來,對喬木露出微笑。
因為谷内陳設一切如初,不需要介紹,蘇執象就找到了奏聆音的房子。
那是一處簡約古樸的别院,白牆紅瓦,月洞門外栽着細密的竹子。
蘇執象收了紙龍,讓另外兩人等在外面,自己走進去。
院子從外看不過巴掌大一塊地,但施加空間異能後,内部疊了不少小隔間。走進去之後,視野豁然開朗,一間間小單間秩序井然,每間屋内都收容一把樂器。
從古到今,金、石、土、革、絲、木、匏、竹,無一不全,無一不有。
蘇執象一一走過,就像是走過奏聆音數十年的苦練,從她小一直走到她長大。
倒數第二間屋子裡是一架古琴,楠木外鑲着金邊。
琴後面是一個門洞,珠簾垂着,擋住其中情景。
蘇執象在琴室裡踱步一圈,即将踏進屋内時又猶豫了。
和喬木不同,奏聆音是沉默寡言不會要糖吃的類型。受了傷能忍到暈倒,也不會主動喊一個疼字。
蘇執象也許不喜歡喬木小心思多,但論起溝通的難易程度,顯然喬木那頭要容易多了。
奏聆音這……
蘇執象不敢打包票,自己不告而别五十年,小奏會給她笑臉還是拳頭。
猶豫了幾個來回,她終于快刀斬亂麻,一把掀起珠簾。
串珠碰撞,發出好聽的聲音。
圓洞門内跪坐在蒲團上閉目養神的高挑女子轉過頭來,一頭烏發水瀉般傾倒過來。
同為長發,奏聆音蓄的尤其長,站起時,頭發能垂到腳踝。
那奪目的三千青絲之下,一雙眼睛卻很疏離。如果說喬木是看狗也深情,那奏聆音就是把他那部分多餘的深情平衡了回來。
見到蘇執象,奏聆音攏了攏頭發,點頭道:“師傅,久别。”
她沒有穿學校的教師袍或是其他便裝,反而穿着一襲盤扣唐裝,花瓣形狀的袖子遮住雙手。
從前她不愛穿這種礙手礙腳的長袖長裙,總是怎麼簡單怎麼來的。
蘇執象摸不透她不鹹不淡的态度,找了個位置坐下:“你新衣服很好看。女孩子不好太素。”
奏聆音坐着,雙手放在膝蓋上:“我這樣穿,已經穿了快五十年了。您發現的好像些晚。”
蘇執象語塞。
坐牢失聯這事兒,對自己徒弟還是有點難以啟齒。
好在奏聆音不再堵她,抱怨完就站起來為蘇執象倒了杯茶。
她生得高,俯身接近時,濃密的長發更是毯子一樣蓋下來,把蘇執象籠罩其中。
“喬木都跟我說了。他自知對不起您和門派,所以拜托我,希望我跟您解釋。”
奏聆音輕輕環住蘇執象,淡淡的聲音落下來。
“但我不想幫他解釋。”
“他喜歡聯邦軍校的待遇高,這才離開千裡門跑過去的,他八成是自願的,甘之如饴。”
蘇執象心一沉。
提起喬木的“叛變”,奏聆音顯然也是憤憤不平。
“他嘛,跟個泥鳅一樣滑頭。能聽壞話,會說好話,适合混聯邦人的圈子。努力着努力着就爬到了校長的位置。得了話語權之後,花了不少錢把千裡門一比一複刻了。”
講到此處,奏聆音話鋒一轉,哼道:“這事兒也隻有滑頭做得來。換我,還真做不到。”
蘇執象點點頭,順便解釋了自己先前的去處和入獄原因。
異能失控,丢失卡牌之後,她第一時間就被捉拿歸案,都沒來得及跟小奏和喬木通氣。
奏聆音聽完點評道:“倒是和喬木說的差不多。”
因為情況複雜,聯邦對蘇執象的處理和監禁秘而不宣。喬木坐穩大校長的位置之後倒是聽聞了一些消息。
但聯邦顧慮他和蘇執象的關系,不敢讓他和蘇執象見面,怕師徒倆擦出什麼颠覆監獄的火花來。
于是一拖就拖到刑滿釋放的時候,喬木知道情況第一時間就趕到鐵水鎮,正好遇上蘇執象在救災。
蘇執象看着奏聆音一闆一眼地解釋着,忍不住樂了。
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着不幫,實際上句句都是替喬木解釋。
“我知道了。”她拍拍個頭長得比自己還高的徒弟。
“你們倆已經做得很好了。反正千裡門也保存了下來,我也會回來一起建設。喬木也不容易,隻能通過這種方式重建千裡門。眼下雖然情況不好,但既然觸底,我們做什麼都是往上,不必有負擔。”
“況且,門内也不是沒有好苗子。剛剛來的路上就碰到一個,很不錯,有創造力。”
這樣鮮明的特點,奏聆音一聽就知道是誰,怏怏地擡起頭。
“那個傻大個是吧。他……哎,他的情況比較特殊,我們後面再說。”
千裡門現在情況很糟糕,基本上沒啥可造之材。
奏聆音掐尖要強的性格在現實的捶打下早就不複存在了。
她堅守在此,純粹隻是因為對蘇執象的執念而已。眼下師傅問起,也隻能稍微回答回答,怕現實太過尖銳傷了蘇執象的心。
蘇執象翻了翻名冊。
這一批千裡門學生共51人,50人在E~C級之間,且C級隻有一個。
因為C級同時也是進本部的最低标準,所以有C級的一般都會沖一沖本部,實在不想考試,不愛學習的才會報名千裡門混個證書。
奏聆音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反應。
好在,蘇執象對千裡門生源本來就不報希望,早有心理準備。
“沒關系,既然已經低谷,那怎麼走都是往上。”
她放開名冊,捧着茶靠在軟墊上,和奏聆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後者跪坐在她身旁,瘦削的肩膀直挺挺的。
“最近還有練琴嗎?”蘇執象眯起眼睛,随口問道。
“…練。”奏聆音說。
“隻練古琴,還是什麼都練?”
“…看心情。師傅放心,我不曾退步。”
“那好啊,我看外面就有琴,彈一首去?我也很懷念你彈琴的樣子。”
奏聆音站起來,青松一般筆直。
就是沒挪步。
蘇執象靜靜地看着她:“是不方便彈嗎?”
奏聆音低頭,咬着唇,一言不發。雙手隐在衣袖中,隻能看出那花朵般的袖子微微顫動。
蘇執象傾身去捉她的手,卻被她反應激烈地躲開。
“有事情不要壓着,要跟我說。”蘇執象耐心道:“就跟小時候教你那樣,身體不舒服要主動說,不要等我來發現。”
“我還是S級。沒受影響。”奏聆音站在幾步開外,固執地說。
瞬息之間,一根紙帶彈出,纏繞住她左手的衣袖。
蘇執象略一使勁,将奏聆音拉到身邊,撩開她的衣袖。隻瞟了一眼袖子下的傷口,就立刻替她蓋上。
“‘還是S級’。”
拉着徒弟的袖子,蘇執象狠狠咬着字:“我是不是該誇你天賦異禀,少了一隻手也穩坐S級?”
奏聆音無聲地掙紮了一會,然後認命道:“怎麼發現的?我樂器的擺放沒有調換過。總不能隻是因為衣袖吧?”
蘇執象又氣又心疼,眉宇間無意識擰緊。
“口琴。”她指了指奏聆音屋内的鏡台。
“你不喜歡西洋樂器,可現在,口琴卻放在最觸手可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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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喬木給公寓上了隔音,學生們再鬧騰也鬧不到教師區來。
蘇執象挑了一樓的次卧住下,并把賬戶信息給了喬木,準備注冊為講師。
S級并且有教學經驗其實是可以直接做本部的副教授的,但是蘇執象沒有卡牌師的資格證,缺乏一些必要的門檻條件,隻能先做講師。
級别問題蘇執象也不是很在意,隻是強調自己要留在千裡門,即便本部待遇更好。
喬木離開不多時,客房的窗戶後傳來動靜。三叩之後,蘇執象拉開窗簾,對上站在窗戶外的彌殃。
這就是她特意選擇一樓的原因:方便他爬窗戶。
“其實我可以來得更體面些。”彌殃說。
蘇執象不答,把窗戶向外推開讓彌殃進來。
後者手攀窗緣,翻窗而入,跳進房間後,嘴角還上揚着:“像在偷——”
察覺到蘇執象并無笑意之後,他便掐了話頭,自己找凳子坐下,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卻很久沒等到蘇執象開口。
其實從奏聆音那回來,蘇執象的低落就初見端倪。
彌殃知道她肯定遇到了些問題,而且是一個人有些難以承受的問題,不開口是還憋着想自我消化呢。
書桌上一張紙上,是蘇執象捋思路時記下的筆記,列出幾條疑點:
1.卡牌脫離控制後,被不明力量污染,污染來自何處尚不明确。
2.千裡門遭遇襲擊,被迫重建。
3.喬木背景神秘,小奏斷手。
4.在礦山曾遭遇暗殺,原因和幕後黑手未知。
這些疑問,蘇執象也沒避着彌殃,反正紙上蹊跷的地方二人都一起經曆了,彌殃全都知道。
這些異常千絲萬縷,說不清道不明的牽連着。
偏偏又不知道是出自誰的手筆,想要調查或者反擊也無從下手。
按理說天災化身的彌殃被鎮壓之後,星際應該不會出現新的天災才對,但在鐵水鎮親眼所見表明:天災并沒有結束。
至少,不是蘇執象理解的徹底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