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的大夢之中,卞喧茫茫然睜開雙眼,看見無限接近于自己身上的、無邊無際的熟宣,更看見宣紙的另一面似乎有一道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似乎在說着什麼,但是他看不太見,也聽不太清。
卞喧皺了皺眉,伸出手來想要将這張看起來輕薄的紙推開,卻在伸手的那一刻,驚見自己的手、自己的身體已然變成了一片墨色。
可他沒能來得及驚訝這些,因為當他的手觸碰到白紙的那一刻,整個人都被白紙吸入,他就這樣來到了白紙的另一面。
那道青衣身影自他的身上踏過,卞喧沒感到疼痛,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人移動,卞喧仍是一團扁平的墨色,卻變成了那人的影子。
四周的布設是很熟悉的,一旁的博山爐中點着上好的檀香,沒有一點他試圖點給奚玉照的迷煙的痕迹。
卞喧跟着那人走到床榻前,昏黃燭火下影子随之易位來到了床榻深處,那人就此側身,于是卞喧終于看見那人的面容——那是張蒼白的娃娃臉,此時他杏眼低垂,連帶着那眼下的淚痣看起來也無限落寞,那不是别人,正是卞喧自己。
奚玉照剛才為他帶去的狂風驟雨的陰影還萦繞在卞喧的心頭,久久難以消散,眼瞧着面前這位卞門主褪去鞋襪、脫掉中衣上了床,卞喧瞧着心中更是咯噔一跳。
然而卞門主顯見是沒有卞喧這樣的經曆與擔心。他順手挑過身旁堆成一團的被子,也沒分清頭尾就将它扯到了身上、将自己塞了進去,而不幸的是他連被子的方向都蓋錯了,被下露出一截清瘦的小腿。
可卞門主似乎賭氣一般,就是不将被子的方向扭對。他蜷縮着身子硬是把自己整個人包進被中,雙手環臂,頭對着門口的方向,一雙杏仁眼就那樣清淩淩地望着,似乎在等一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他沒有熄燈,于是卞喧就一直望着他,直到卞門主在那根将要燃盡的紅燭後喟然一歎,輕輕地道:“玉照,我想你了……你不要成仙好不好?我一個人沒辦法過下去的呀……”
然而紅燭不語,隻在不成形狀之際默默地流下最後的淚,熄滅了最後的光火。
室内驟然昏暗,卞喧的身形卻就此脫離束縛得以自由,他無處不在,也就此感受到了卞門主微微顫抖的身體。此時大概是五月末,天氣決算不上冷,但卞門主一直在打着寒戰,他緊緊地抱着自己,像獨身一人過冰冷刺骨的寒冬。
“我讨厭他們,他們都說什麼已經誠心地向我祈願、要讓我也飛升上去陪你之類的……我不是不願意和你相見,明明他們不那麼說我也會救他們,可他們好像又認定了自己不付出些什麼我是不會救人的?我好讨厭這樣,為什麼人和人之間就不能互相多信任些呢?”
“還有那些富商豪強,也都是一樣的讨厭。想知道我是如何救人的,就直接上門來問就好了,我又不是不會給方法,能有那麼多人替我分擔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可他們好像認定了我擋了他們的财路,就對我下這樣那樣的手段?我好讨厭這樣,為什麼人和人之間就一定要爾虞我詐呢?”
“都好讨厭……”卞門主喃喃道,“可是我自己也好讨厭自己,為什麼我不能像你一樣能遊刃有餘地處事?為什麼我就一定要獻出自己的所有拯救那些無知之人?”
“可是玉照,我閉關的這段時日裡,想到那些蠢人一個接一個地喪命,而我根本做不到置若罔聞。玉照,你會怪我做出這樣的決定嗎?你已經成仙了,那很好,不要回頭,也不要再看我了……”
“成仙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你應該會活得很長吧,長到你可以再找一個比我性格好很多的、也更懂你的仙人,你們相知相伴相守,我當然會祝——可惡,我說不出來,我也騙不過自己,但是玉照,我沒辦法、沒辦法……”
卞門主瑟縮在薄薄的被子之中,顯得是那般地無助,說到最後他更是泣不成聲,擡手帶起被子,将自己的頭也埋到了被子裡。
他與他都愛着奚玉照,卞喧怎能不明白此時卞門主的痛苦?無論患者是什麼性格,對他做過什麼樣的事,患者就是患者,治好他們的病就是醫者的本職。
然而上天賜予卞喧醫者的才能,卻沒能予他一副醫者的好脾性。他看到那些不好好珍惜自己身體的患者,難道就沒想過好好同他們說話嗎?可是卞喧不知道告誡過自己多少遍不要這樣,最後到底是破罐子破摔了。
以前奚玉照在的時候還有人慣着他,告訴他就算這樣也無妨,卞喧就是卞喧,可現在她不在了,他又要去哪裡尋找這樣的心安之所呢?
一夜的時間彈指間過去,卞門主到底還是将自己從那團早就揉得不成樣子的薄被中拽了出來。
他的眼眶還是紅的,但在出門之前,他還是幹幹淨淨地洗了把臉,用藥膏消去了面上所有的異樣。緊接着,他穿上奚玉照飛升前親手給他做的衣服——她總是那樣心靈手巧,他撫摸着衣服上的青竹紋,輕輕地笑了笑。
“師父……”門外傳來齊小姐帶着些許擔憂的聲音,“您确定今天要出門嗎?外面的情況實算不上太好……”
卞門主不語,隻推開了大門。
晨光熹微、惠風和暢,如果不是疫病的蔓延,想必這應該是稀松平常的美好一天罷。他沒有戴面巾,隻淡淡看了眼戴面巾的齊小姐,道:“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