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最深的絕望。當年的孩子以為死亡是條有盡頭的路,隻要足夠努力就能抵達。長大的他才知道,她去的那個地方,連“方向”這個概念都失效了。時間在那裡可能扭曲,空間在那裡可能坍縮,“存在”在那裡可能被徹底抹平。他像一隻被困在莫比烏斯環上的螞蟻,永遠在行走,卻永遠無法接近那個理論上存在的“點”。
他曾以為最痛的是“失去”。後來才明白,比“失去”更蝕骨的是“無處尋覓”。比“死亡”更虛無的是“湮滅無痕”。
雪下得大了些,天地間一片蒼茫。張起靈重新邁開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堅硬的鹽殼上。腳印很快被風雪覆蓋,不留一絲痕迹。
就像她一樣。
他來到這片遠古的“海”的遺迹,隻因為一個模糊的線索指向這裡可能存在某種地質奇觀,一個深不見底的地下裂隙,被當地人稱為“無回之眼”。一個現實中的、小小的“歸墟”投影。
希望渺茫如風中之燭,但他還是來了。每一次可能的線索,無論多麼荒誕離奇,他都無法放過。因為放過一次,能就是放過了唯一通向她的可能。
他走到“無回之眼”的邊緣。那是一個直徑不過數米的垂直裂隙,深不見底,黑黢黢的洞口像大地沉默的嘴。刺骨的寒氣從洞底湧出,帶着硫磺和岩石的氣息。
張起靈靜靜地站在邊緣,低頭凝視着那片黑暗。風聲在這裡變得怪異,仿佛被洞底吞噬、扭曲,再吐出來時已成了低沉的嗚咽。
他想起青銅門。想起她走向黑暗的背影。想起她說:“我要去迎接我的終點啦。” 語氣平靜得像在說去赴一場尋常的約。
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個溪水潺潺、野山杏微酸的午後。他笨拙地洗幹淨那些小小的、帶着絨毛的果子,挑了一顆最大最軟的,小心翼翼地放進她攤開的掌心。她笑了,指尖拂過他沾着水珠的發梢。
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是支撐他走過無數個“四百萬裡”的微光。它證明她存在過,證明那些溫柔不是他失魂症發作時的臆想。
可這點微光,能照亮“歸墟”的黑暗嗎?能指引他找到那個連“方向”都失去的坐标嗎?
洞底的寒風卷起他額前的碎發。張起靈緩緩蹲下身,從貼身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小的、早已幹癟發黑的野山杏核。
他凝視着掌心的杏核,又看向腳下那片象征着湮滅與終結的黑暗。
當年以為死亡就能團聚的孩子,如今站在另一個“歸墟”的邊緣,手裡攥着早已枯萎的過去,腳下是吞噬一切的未知。
沒有路。
沒有終點。
甚至,連該往哪裡走都不知道。
隻有風雪呼嘯,像亘古不變的嘲笑,淹沒了他無聲的問詢。
他最終沒有将杏核扔下去。隻是更緊地攥在掌心,讓那堅硬的、微小的凸起硌着皮肉,帶來一絲真實的痛感。
然後,他站起身,拉緊了沖鋒衣的兜帽,轉身,再次投入茫茫風雪。
尋找,本身成了唯一的“歸處”。哪怕前方,隻有永恒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