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托特律在短短三十年的人生裡可謂順風順水,他的市政廳廳長叔叔沒有兒子,便将他視如己出,而作為家中長子,他向來不愁吃不愁穿,就連瓦爾諾公爵都要讓他三分。
他這一生中所遭受的挫折,全拜姓吉許的所賜。從十歲起喜歡的女孩,一顆心挂在皮埃爾身上——他隻能退而求其次娶一個更富有的女孩;皮埃爾長得英俊,他也就認了,可他家暗地裡做放貸生意的,皮埃爾總要摻和一腳,斷人财路,這就忍無可忍了。
一想到皮埃爾已經離開,他再也報仇無望,就恨不得拔出腰間的新款左輪手槍,一共六響,三枚子彈打在瑪姬身上,三枚子彈打在她身邊的吉普賽人身上。
當然,他忍住了,他身邊有警察,還是他親自叫來的,他是上過大學的人,他有文化,他不蠢。
瑪姬被他那一雙射出仇恨和憎惡的兇光的眼睛盯得心裡發怵,下意識往克利夫特身後避了避,感謝上帝,能夠暫時躲在寬闊的肩膀後真是一種莫大的安全感。
克利夫特往前跨了一步,高大的身軀逼視着西蒙·托特律,一言不發,但态度明确。
奧德修斯号已經消失在海平面上,就算是西蒙·托特律把牙咬碎,它也不可能調轉航向。但他并不甘心,于是他把頭轉向身邊的沙威,盼着能聽到他說話。
可沙威沒有開口,他也不是沒有開口,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瑪姬一眼。
克利夫特能感覺到瑪姬抓住他胳臂的手忽然一緊,深深地掐入肌肉中。
天亮起來,港口的人開始變多,他們步履匆匆,卻又交頭接尾,時不時向這一對峙局面投以好奇的一瞥。
“這位想必就是與您吵架的愛人了,小姐。”沙威突然開口,聲音清晰,一字一頓慢慢地問,“您昨晚還在為他哭泣,今天就能冰釋前嫌了。”
愛人、昨晚、哭泣、冰釋前嫌。
克利夫特轉向瑪姬:“他說的是什麼事?”
“有空再跟你解釋,”瑪姬拉住他的手,頗有些羞怯地對沙威笑起來,“先生,是我太感情用事了。”
“那當然,”西蒙恨恨插口,“他幫忙把她親愛的皮埃爾送走,不冰釋前嫌這事才奇怪呢,我算是看明白了,女人就是誰對她好,她就愛誰。”
沙威其實并不在意這個皮埃爾是誰,他心裡想着的是冉阿讓的蹤迹。
在充斥着嗆人煙霧的天空被朝霞染成紫紅色前,他懷着期望,把每一艘船都搜察了一遍,差點因為踩破腐爛的船闆失去性命,但什麼都沒找到,等他回過頭去找德納第時,這個詐騙犯已經沒了蹤影,他便更加确信是德納第為了逃脫罪罰對他撒謊,可大清早他剛躺上床,西蒙·托特律派人過來,賭咒說他知道冉阿讓的蹤迹。
仆人那拖着得意洋洋腔調的聲音在沙威耳中格外刺耳,因為西蒙·托特律所說的位置,與德納第交代的位置所差無幾。
最有可能的真相是德納第破天荒地沒有撒謊,但冉阿讓早就得知消息,跑得沒影了。
沙威幾乎是懷着沮喪的心情來到港口,出于警察的責任心,他勉強打起精神準備處理面前這一件糾紛。
眼前這個面色憔悴的漂亮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沙威從來不會認錯人,更不會認錯在短短一天内見了兩次面的人。
就在昨天晚上,她出現在堆滿爛木頭、碎瓦礫和廢船的淺灘上,他把她送回了家。
她出現在淺灘上,時候正好。
這可真巧。
仔細想來,尋常舉止規矩的女孩絕不可能大半夜在外遊蕩。
沙威立即起了疑心,當他知曉瑪姬與有藏匿通緝犯嫌疑的皮埃爾關系甚密時,他已經可以斷定,這位纖細脆弱得像花枝一樣的女孩,是一隻狡黠的報信鳥。
但沒有證據,沒有理由。
沙威沒有證據,瑪姬是有地位的女士,他不能緊憑自己的推斷和西蒙一人之言就把她抓到警察署裡扣上幾天細細盤問,這會讓弗賽市整個上流社會對政府産生不信任。
西蒙·托特律已經把這輩子的悶氣生完了,卻也隻能抓耳撓腮無可奈何地看着這對冰釋前嫌的小情侶依偎離開,生來卑賤的吉普賽人果然習慣于做低聲下氣的活計,卑躬屈膝地打開車門請他那心尖尖上的大小姐上車,大小姐莞爾一笑,手放在他手上,直到車門關閉,都沒再見他們撒手。
克利夫特望着瑪姬,抓住她的手舉到嘴邊輕輕吻了一下,瑪姬的指甲修剪得整齊,甲床透露出紅潤的光澤,他專注地盯着這隻纖長柔膩的手,說:“瑪姬,我是一名商人,講究的是利益,今天做的這些對我來說完全沒有好處——都是因為我想要讨好你。”
他頓了頓,沒感覺到瑪姬的氣息有絲毫變化,便從容不迫地擡起頭,獵豹一樣的灰綠色眼睛盯着她:“瑪姬,如果你還有感激之心,請不要這麼看着我。”
瑪姬咬住嘴唇内側,蝴蝶一樣的眼睫閃了一閃,緊接着她說:“您做得太多,我應該如何感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