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胰體尾部有占位性病變,代謝很活躍……擴散到了胰腺周圍的大血管……包括附近的淋巴結,遠處其實也有一些轉移……”
午後的醫院辦公室裡落滿陽光,醫生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飄出窗。
坐在他對面的年輕男生小聲問:“胰腺?”
“胰腺在腹膜後方,是個消化器官。”醫生聽到他小心翼翼的語氣,在心裡歎了口氣,放柔了聲音,“今天家屬過來了嗎?”
“沒有。”他誠實地搖搖頭,順便解釋昨天的失約,“昨天下午我趕着回學校參加答辯。”
“不叫同學陪你過來做檢查嗎?或者女朋友?”醫生繼續翻看着電腦上顯示的檢查圖像,眉頭越皺越緊,“你有沒有跟父母如實說這件事?他們怎麼——”
“他們都去世了。”
空氣有一瞬的寂靜。
說話的年輕人想了想,又補充道:“隻剩下我一個人了,對不起,醫生。”
于是連見慣了生死的醫生都有短暫的無言愕然,難以想象噩運竟如此偏愛眼前的人,接二連三地到來。
“沒關系……抱歉啊。”
醫生的視線終于從電腦屏幕上移開,心情複雜地望着這位異常年輕的絕症病人。
“是胰腺癌。”他不再做保留,直白地宣布診斷,“已經到了中晚期。”
懸垂在頭頂的審判,就這樣輕飄飄地落下。
日光灼熱強烈,蘭又嘉茫然地眨了眨眼,輕聲重複着醫生的話:“胰腺癌……中晚期?”
“對,發現得比較晚,不過這種癌查出來的時候大部分都是晚期了,因為早期幾乎沒有症狀,非常隐蔽。”醫生說,“跟其他病人比起來,你的狀況其實算是比較好的。”
男生的眼睛霎時亮了一下:“是能夠治好嗎?”
“是你很年輕,體力會好一些,能抗住高強度的用藥,所以可以考慮做轉化治療,效果理想的話,或許能達到做手術的條件。”
眼前這個病人顯然有不錯的家境,所以醫生的态度還算樂觀:“另外也可以考慮做個基因檢測,看看有沒有條件用靶向藥物,總之要結合你的個人意願和經濟狀況,來制定治療方案。”
醫生的聲音裡仿佛漂浮着希望的顆粒,那雙本該明媚的眼睛愈發亮了,再一次問:“如果做手術、用藥……是不是就可以徹底治好?”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急切地告訴醫生:“不用擔心經濟狀況,我可以拿來很多錢……很多很多,不用擔心錢,醫生。”
他有一雙漂亮得如珠如鑽的眼睛,令人不忍打破此刻那裡面晶瑩的幻想。
可醫生不得不說實話。
“要說徹底治愈可能有些過于樂觀,手術風險其實很大,也有失敗或複發的可能。”
醫生斟酌着說:“針對胰腺癌晚期的病人,我們的治療目标通常是延長生存時間,同時盡量提高生活質量,錢能幫我們做到的基本就是這些……當然,我們也期待奇迹的發生。”
對于這類病人,金錢已經不再起到決定性的意義。
更重要的是家人的陪伴和慰藉,才能令病人在癌症晚期日漸難熬的痛苦和絕望裡,有堅持下去的勇氣。
可看着這個連續兩日獨自來做檢查、獨自聽取絕症診斷的病人,醫生沒能把這句話說出口。
到這一刻,蘭又嘉才真正聽懂了醫生的話。
這是一種不可能治好的絕症。
除非出現奇迹。
盈滿光亮的眼睛霎那間黯淡下去。
在格外冷清的辦公室裡,醫生盡可能鼓勵他:“你也不用太悲觀,如果積極治療,其實沒有那麼糟,不少病人的生活質量都還可以,我有一個病人已經帶瘤生存了近十年。”
“治療會不會很疼?”他認真聽着,讷讷地問,“是要做化療嗎?我在電視裡看過做化療,會掉頭發,看起來很痛苦……”
“化療是其中一種治療手段,也有其他更溫和的治療方式。”
醫生總是溫柔又冷冽。
“但副作用或多或少都是存在的,所以我說你的狀況算是好的,因為你很年輕,身體素質會比較好,能考慮的治療方案就多一些。”
是啊,他還很年輕。
他才剛過完二十二歲生日。
因為蛋糕冒出來的紅疹都來不及褪盡。
不定時發作的陣痛再度侵襲了柔軟的腹部。
年輕的絕症病人微微蜷起了身子,眼眸茫然又濕潤。
他安靜了好一會兒,最後問:“如果不做化療,隻做那些能讓自己沒那麼痛的治療,我還可以……可以活多久?”
“……通常來說,生存期在半年左右。”
醫院候診區的冷灰色座椅上,有道單薄的身影垂着頭,孤零零地坐了很久。
窗外的日光由濃轉淡,蘭又嘉幾乎忘了時間的流逝,怔怔地盯着掌心裡那個小小的屏幕。
他像每一個剛得知噩耗的病人一樣,聽完醫生不夠動聽的診斷,又去仿佛萬能的網絡上尋找别的希望。
于是他就看到了很多醫生沒有告訴他的事。
蘭又嘉看到網上說胰腺癌是一種惡性程度極高的癌症,很難及時發現,也很難治療。
它的五年生存率隻有5%,這是衡量惡性腫瘤治療效果的最重要指标。
意思是,在經過各種各樣的治療後,仍然隻有百分之五的病人能活過五年,其中已經包括了治療成功率更高的早期病人。
他能成為5%的奇迹嗎?
蘭又嘉還看到很多癌症病人充滿痛苦與抗争的自述,與患者家屬同樣煎熬的記錄。
他們努力照料自己不幸患癌的父母、孩子、愛人……充滿了對失去至親至愛的恐懼,日夜企盼着奇迹的降臨。
所以他想,不能的。
連會為他盼望奇迹的人都不存在。
奇迹從來不喜歡他。
他面色蒼白地松開手機的時候,窗外已是大雨如注的黃昏。
夏日的雨水總是來得突然又洶湧,如同始料不及的命運。
蘭又嘉沒有帶傘,他下樓,走出醫院大門。
在等車回家的時間裡,雨幕下的青年分外安靜,擡頭望着烏雲密布的天空失神,口袋裡的鑽石戒指串着銀鍊,陪他一道被雨水浸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