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中途走人了。”
八點五十四分,晚會已到尾聲。
倒數第二個節目剛剛結束,面貌模糊的主持人正在台上啰嗦。
觀衆席某處,一個留着寸頭的男生滿臉不耐,偏過臉催促同伴:“走了,沒什麼意思,我回學校還有事。”
随着他轉頭的動作,禮堂裡昏暗的光線悄然漫過棱角分明的下颌,凝結在耳骨處那枚銀色耳釘上,熠熠生輝。
“現在就走?不是吧,我們本來到得就晚,好幾個節目都沒看到,再等等嘛,萬一最後一個節目很精彩呢,錯過了多可惜。”
“能有什麼可惜的,你不走我就先回——”
同一時間,舞台上響起一連串輕而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光束落在靜靜矗立的鋼琴上。
也照亮了那道光彩奪目的身影。
原本正要起身離開的男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凝眸駐足。
緊接着,他聽見琴聲悠然彌漫。
起初是雀躍的、期盼的,仿佛将要迎來一個最浪漫的節日夜晚。
一切都美麗得恰到好處。
直到空中飄起了起初微不可見的細雪。
黑白琴鍵交織錯落,郁然的悲傷一點點浸沒了歡欣。
雪越來越大,逐漸覆滿夏夜的禮堂。
法式餐廳裡的平安夜,就結束在一場漫天飄零的雪花中。
窗外忽然下起了雪,剛好晚餐已經吃得差不多,很多客人結了賬就出門去看雪。
彈了整晚鋼琴的青年也不能免俗,餐廳老闆笑着讓樂隊提前收工,而他迫不及待地走到那個人身邊,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傅先生,外面下雪了。”他目光亮晶晶地說,“這是一個下雪的平安夜,好難得。”
男人微不可聞地應了一聲,并未拒絕他的到來,同樣正側眸看向窗外。
明淨清透的玻璃窗畔,泊滿了擾亂視線的新雪,片片冰涼。
蘭又嘉仿佛受到鼓勵,話音愈發絮絮,從外面飄落的雪花,到其實有些好笑的節日習俗,再到今夜靈感滿溢的即興爵士樂。
“你今天吃蘋果了嗎?我帶了兩個……不對,國外應該不會流行平安夜吃蘋果吧?”
“那天我沒有說大話,今晚的鋼琴曲你肯定沒有聽過,因為是我現場創作的即興——對不起,好像是個文字遊戲。”
“不過,我覺得應該不算難聽……傅先生,你沒有覺得失望吧?”
第二次見面的青年用天真澄澈的目光緊張地觀察着他的反應。
實在令人很難說出冰冷的否定。
“很好聽。”傅呈鈞平靜地說,“讓人印象深刻。”
“真的嗎?那下一次要不要——”
不等他說完關于未來的邀請,男人已淡聲打斷:“但恐怕你要失望了。”
“我……失望?”
“我沒有和任何人建立感情關系的打算。”
蘭又嘉聽見對方這樣說。
他恍然地眨了眨眼睛,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一種不留餘地的拒絕。
應邀而來的客人在琴聲中用過晚餐,也表明了态度,旋即起身,禮節性地道别。
“謝謝你的邀請。”他說,“再見。”
是再也不見的再見。
可就在傅呈鈞即将轉身離開的那一刻,他聽見身後傳來那道仍舊清澈動聽的聲音。
很輕,卻也很執着。
“那你需要一個……床、床伴嗎?”
聞言,男人始終淡漠的面孔上,終于閃過一縷清晰鮮明的波動。
他詫異道:“你說什麼?”
“……你聽到了的。”語出驚人的青年看他一眼,小聲道,“我很健康,可以去做體檢,從前也沒有跟任何人發生過——”
一貫在商場上無往而不利的男人此時竟有些束手無策,打斷他愈發離譜的自白,沉聲問:“為什麼?”
“因為、因為……”
蘭又嘉想,這是一個實在有些難以啟齒的答案。
可是心理醫生說過,應該對親近的人敞開心扉。
親近的人,愛的人……
萬一,萬一這次,他成功了呢?
所以他踟蹰了一會兒,在對方平靜耐心的等待中,漸漸鼓足勇氣,無比誠實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因為,我想知道被愛是什麼感覺。”
即使僅僅是在溫存時的片刻。
話音落地,窗外的雪仍舊下得紛紛揚揚。
晶瑩濕潤的雪花模糊了他的眼睛,便沒能看清男人在那一刻的神情。
是憐憫嗎?還是覺得可笑?
他不想知道。
平安夜結束了,蘭又嘉始終沒有回應那聲再見。
他沒有放棄對男人的追逐。
他追到了傅呈鈞的公司、公司附近的餐廳、出席活動的場合……
幸好,對方從來沒有不留情面地叫人趕他走,偶爾也會回應他的話。
他因此覺得,那個人雖然看起來很冷,骨子裡其實是溫柔的。
所以,又過了一段時間,蘭又嘉真的擁有了一個很溫柔的第一次。
溫柔得令他怎麼也控制不住眼淚,以至于傅呈鈞無奈地停下來問他:“我做得真有這麼差?明明事先學過了。”
蘭又嘉這才知道,原來對方也是第一次。
這個男人是真的對感情和性沒有一點興趣,和他完全不一樣。
這樣想着,他更想哭了,又難過又羞愧,一邊哭一邊道歉。
傅呈鈞被他哭得心煩意亂、無可奈何,索性吻他。
不由分說的,充滿侵略性的吻。
像愛一樣的吻。
可那分明不是愛。
不存在的雪花落滿了夏夜的禮堂,有不少聽衆的眼睛裡,都閃爍着靜靜的淚光。
而蘭又嘉總算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短暫掠過視網膜的那處刺眼空白究竟是什麼。
是一個空出來的座位。
傅呈鈞早已離開了。
近在咫尺的琴弦哀鳴震顫,空氣愈發冷了。
他再也不能騙自己視而不見。
男人沒有聽到這首一半熟悉一半陌生的即興鋼琴曲。
也沒能在場見證他人生中最後一個光彩熠熠的時刻。
但這其實不是傅呈鈞的錯。
是他的錯。
是他自己遺忘了那句傅呈鈞早在三年前就說過的,最重要的話。
——“我沒有和任何人建立感情關系的打算。”
被珍視的、被忽略的、被銘記的、被遺忘的……
記憶的雪花鋪天蓋地,湮沒了每一寸呼吸,令這支起初聽起來讓人置身溫暖冬夜的浪漫樂曲,悄無聲息地将人們卷入世界末日前的最後一個聖誕夜,空氣中盈滿了晶瑩剔透的悲傷。
直到最後一個琴音璨然收止。
年輕的鋼琴師松開琴鍵,再度躬身,向滿場聽衆緻謝道别。
他眉眼低垂,微笑着說了隻有自己能聽清的謝謝,藏在心口的戒指項鍊從襯衣領口滑出來,于燈光下綻開一抹冰冷的幽藍。
眼淚也是在這一刻掉下來的。
透明的淚水猝然跌落在琴鍵上,濺起一朵最小的雪花。
短暫寂靜後,禮堂裡爆發出今夜最熱烈轟動的一次掌聲。
而他轉身離開舞台,再也沒有回頭。
攝影機鏡頭裡的畫面就此定格。
觀衆席上飄蕩着嘈嘈切切的雜音,人們在談論今夜,談論那支令人難以忘懷、也無法再重現的即興樂曲,談論自己被琴音勾起的記憶……
其中有個一頭齊耳短發的中年女人怔怔地看着舞台,身旁的攝影師掌着鏡,剛剛結束錄制,意猶未盡地喊她:“戎青,這小孩太适合鏡頭了,表現力很強,原先那個确實沒得比——”
攝影師還沒說完,就看到女人終于回過神來,忽然轉頭,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念出一個仿佛摘自詩篇的美麗句子。
“你記不記得我說過的那個靈感來源?‘他像一首濃烈熾熱,卻轉瞬即逝的情詩’……這個形容是不是很像他?”
她說着,很快自我糾正道:“不,不是像,這就是他。”
“這部戲隻有他能演!”
下一秒,合作多年的老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戎青?梅戎青!你去哪兒?等等我!”
梅戎青沒有時間回答他。
她一刻也不想多等,毫不猶豫地沖進後台,随便抓住一個人就問:“同學,蘭又嘉在哪?”
“啊?好像在、在休息室……”
休息室的門被猛地推開,坐在鏡子前發呆的青年循聲望來。
很快,他下意識起身,從記憶裡找到了與這張面孔對應的名字,不太确定地喊她:“……梅導?”
“還記得我?那更好,省事了。”梅戎青幹脆利落道,“你跟老李提的要求沒問題,我答應了,就從那天開始算起,三個月内一定拍完!”
看到青年滿臉不加掩飾的意外,她笑起來:“老李後來沒給你答複,是不是以為沒戲了?其實這段時間我已經在做提前開拍的準備了,隻差一個決定下來的契機——今晚就是這個契機。”
“不過,在正式确定之前,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你。”
她面前的年輕人正被這個消息砸得措手不及,本能地應聲:“什麼?”
“為什麼你隻肯給三個月的時間?”
梅戎青想起初次見面時他的拒絕理由,仍然覺得好笑,一半調侃一半規勸:“談戀愛就那麼重要?”
她能看得出來,今夜從琴聲中所見的蘭又嘉,的确具備那種會為愛生、為愛死的強烈個性。
可出于私心,她又不希望這顆天生就該為大銀幕綻放的耀眼明星,被困在一方小小的愛裡,光彩浪費。
人總是這麼矛盾。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看見這個模樣比當時更單薄些的青年竟然搖了搖頭。
聲音很輕:“不重要了。”
他說着,露出一個仿佛精疲力盡的蒼白微笑,隐約還帶有幾分歉意:“這次不是因為要專心談戀愛。”
“是因為我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