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丹爐、兩隻蒲團,喬叙的靜室内别無他物,當真與世隔絕。
而這隻丹爐早随喬叙名揚天下,是由六一泥和精銅所鑄,小而雅緻,架在碧色的火上,如一朵逐水青蓮,和爐邊靜坐的喬叙相得益彰。
聽到石門慢啟的動靜,喬叙沒有睜眼,平靜說道:“劍仙、蟲母都已動身,妖王也回了靈蝶,不出半月他就能出發。”
燕辭北從門縫裡鑽了進來:“魔尊呢?”
喬叙眉頭微鎖,擡頭道:“尚無音訊。”
雖然正道平時都說五賢,但當年能封印鬼王也少不了魔修,特别是魔尊的功勞。
隻是魔修一向逆天而行,常有修不了幾天就隕落的情況,魔尊之位也是頻頻更疊,所以不到鬼王宮将開之時,五賢都很少和魔尊聯系。
——畢竟誰都不想前腳約好了日程,後腳就聽說魔尊又換人了。
但現在任上的魔尊,顯然比他的前任們要桀骜得多,居然連喬叙的靈蝶都敢無視。
燕辭北啧啧兩聲,忍不住慫恿:“這你還不罵他?”
喬叙道:“喬某轉告白劍仙了。”
燕辭北:“?”
覺得白折竹好用的果然不止他一個啊。
不過這事也輪不到他操心。燕辭北看着蓬旺的爐火,靈力附于雙眼,讓他可以隐約窺見爐内漸漸成型的圓丹。
一玄一白,相生相依。隔着丹爐都能感受到它們的靈蘊。
“十日後即可成丹。”
喬叙阖目觀火,“那時我們動身,和妖王的速度相差不多。”
燕辭北心中微動。
鬼王宮通常是在流火七月開始躁動,往年加固封印,通常從五月就要到陣。
現值暮春,正是風和日麗的風景,卻也到了暗潮洶湧的時候。
“我想把楚憐留在蓬萊山,就不帶去鬼王宮了。”燕辭北道。
喬叙挑眉,微露訝色。
但他沒有多問,而是思索着颔首:“蓬萊山永遠為你們師徒保留最高的待遇。”
話裡有輕微的歉意。
說是“你們師徒”,燕辭北輕輕一笑。
他不認為自己還能活着回來,但不利于團結的話他不說。
喬叙繼續煉丹,沉默中隻有烈火焚灼的哔剝。燕辭北正想告别,腰上一陣動顫。
化回原型的小千正在鞘裡搖晃:“醜八怪來了,醜八怪來了!”
為了抗議燕辭北的決定,小千也曾撒潑打滾,然後被喬叙一道手訣封回劍型,這幾天都老實多了。
但這不代表小千放棄了反抗。
她攔不住,總有人能攔住。不等燕辭北反應,小千高聲尖叫:“醜八怪醜八怪,這裡這裡,老男人要拐主人了!!”
似乎聽到她的呼喚,石門外轟地長震,飛灰碎石崩落一地,就連喬叙的爐火都為之委頓片刻。
有人一腳接着一腳地飛踢,拔劍在石門上刻下道道深痕。
狼藉中,響起蓬萊山門生的驚呼:“楚道友,你這是做什麼,醫聖在煉丹,這裡是禁地!”
他們拉扯拖拽,人聲和震動混雜,一片混亂不堪。
燕辭北面色微變,想要開門喝止,卻見喬叙齧破指腹,一點血飛逝而去,濺在門上。
石門的禁制立刻松懈許多,轉為透明,可以窺見外界拉鋸中的亂象。
數名門生包圍着楚憐,他按着劍,臉色難看至極,好歹沒有傷人。
但其他門生就不如楚憐這麼鎮定,他們慌亂中已經拿出武器,或鞭或劍,都緊繃地提防着楚憐發難。
小千大叫:“醜八怪,你快帶主人——”
燕辭北掐了一道禁言訣,她的後半句話就徹底沒了聲音。
隻來得及吸引楚憐轉過臉來,灼灼的視線定在燕辭北身上。他上前按住石門,毫不理會身後的門生,隻道:“開門。”
喬叙擡了擡腕,吩咐門生:“都退下。”
衆人這才斂眉默聲。
“是你自己教訓,還是要喬某代勞?”
燕辭北蓦然一抖。
他能感受到喬叙的目光,喬叙是擔心他不能面對楚憐。
這個不近人情的醫聖居然還有這麼體貼的一面。
楚憐則看向他劍鞘裡不斷掙動的小千:“她本來想說什麼?為什麼不許她說話?”
燕辭北抿了抿唇,掙紮着不知怎麼回答。
“你到底答應了什麼條件?”
楚憐握緊劍柄,終于察覺不對。
這段時間帶他異樣的溫存和柔情、頻繁折返合歡宗的舉動,還有和喬叙明顯過密的來往……
如果隻是合籍,小千不至于這麼激動。
“他們在要求你放棄什麼嗎,還是……你自己在考慮放棄?”
一語中的。
燕辭北閉了閉眼:“不是放棄,是歸還。”
他本來就是死人,原主也本就飛升。他們都應該尊重既定的命運,也即這個不該有“南離尊者”的世界。
那才是應該歸還楚憐的舞台。
那些目光、那些贊揚、那些意氣風發,都是楚憐應得到的。
楚憐的眼神卻越發暗了下去,他舉起劍,朝着石門再度一劈:“——開門。”
石門紋絲不動。
“開門!燕辭北,我要聽你說清楚!”
“……”
燕辭北背過身,輕聲喚:“醫聖閣下。”
喬叙接過話頭:“交給喬某吧。”
話音落下,便聽轟隆隆的巨響。
八方禁制轉動,每一道機關都開始運轉,直至地表四分五裂,将楚憐所處的那塊土地生生割成了一座孤島。
喬叙默默站到了燕辭北的身前,擋下楚憐滿是不解的視線。
“師尊?”楚憐問,“你到底在瞞什麼?”
這不對,這不可能是合籍的态度。
如果燕辭北要跟别人合籍,楚憐其實很清楚,自己沒有阻攔的立場,甚至連吃醋都沒有理由。
所以燕辭北大可不必這樣躲着他。
隻可能是比合籍更嚴重的事——嚴重到讓燕辭北不敢見他。
喬叙一拂青袍,指尖勾出無數垂蘿。
藤蔓霎時間将楚憐束起,他越是掙紮,藤條就勒得越緊。每一寸肌肉都繃到極緻,楚憐掙脫不得,越發急切地望向燕辭北:“師尊!”
“夠了。”喬叙微微擰眉。
青蘿蔓上楚憐的嘴,将他的後話也全部堵了回去。
另一間靜室的石門豁然大開,喬叙操控着藤蔓,輕而易舉就把他丢進了靜室。
室内一無所有,隻有懸石垂露,滴如更漏。
楚憐撲到石前,卻再打不開門,隐約聽到一陣腳步,喬蕊兒和周揚和也趕了過來,看着滿室狼藉,良久無言。
喬叙的聲音在靜室内響起:“喬某已經答應你的師尊,除了青陽丹,還有兩顆丹藥會陸續送到這間靜室。你便安心在此閉關,一切結束,自會放你自由。”
楚憐瞠目怒喝:“我不要丹藥,放我出去!”
說着,他從芥子戒裡掏出數不勝數的符箓法寶,不要錢地往石門上砸。
然而無論他怎麼努力,石門依舊巋然不動。
許久隻有周揚和在門外輕輕敲動,歎息說:“楚道友,這三間靜室是蓬萊山引以為傲的傳承,你打不開的。為今之計,還是安心閉關,等尊者回來接你……”
“師尊!”楚憐拍向石門,“燕辭北,我知道你在,你回話!你到底要去做什麼?!”
門外一派死寂。
周揚和為難地勸阻:“楚道友,尊者已經不在了。”
“不可能,”楚憐道,“除非他想我死。”
“……”
“師尊,你真的不理我嗎?”
楚憐貼在石門,輕聲詢問,“醫聖的藤蔓勒得我好疼,身上到處都青了,我一個人沒辦法上藥。”
終于,如楚憐所願,燕辭北疲憊的聲音傳了進來:“阿憐,你乖一點。為師有重要的事,沒辦法照顧你,你就在這裡安心煉化。喬叙說了,等你将這三顆丹藥的靈力吸收完畢,修為至少能回到曾經的金丹期。以你的天分……”
他的話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