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言多必失,燕辭北沉默一會兒,最後說,“不要再說什麼死不死,活着很珍貴。你能活着,尤其珍貴。”
說罷,他還是沒忍住補充,“外傷的膏藥都在你芥子戒裡第三層最左邊,你找找看有沒有化瘀的。”
楚憐不做聲了。
燕辭北也不再說話,他轉頭在和周揚和交代什麼,但楚憐聽不清晰,他隻聽到周揚和的歎息。
連一個局外人都在同情他的處境,燕辭北卻還對他三緘其口。
“我以為你早晚會跟我說,所以我一次都沒有問。”
楚憐背靠着石門,一點點滑坐下去。
燕辭北的聲音停了。
隻剩楚憐似抱怨似自嘲的話語,在靜室裡一遍遍回蕩,“至少回答我一次,我也隻問你這一次。”
“——我不問那些無聊的情愛,我隻想知道,你還會回來嗎?”
他已經沒有其他可以關注的東西,所以他的眼睛一直盯緊了那個人。
楚憐知道自己有些病态。
可是任何人在一無所有之後,再遇到任何突然而至的禮物,一定都會像他這麼病态。
天道不能,至少不該,接連剝奪兩次他所渴望的東西。
然而石門外長久的沉默預示着他:
天道也好,師尊也罷,這次沒有一個垂憐于他。
燕辭北沒有回答,腳步聲後,楚憐再也聽不到和他相關的聲音。
周揚和小心翼翼地安慰:“楚道友,這個……這個還是有轉機的。總之你先好好閉關,好好修煉,尊者肯定有她的籌謀,等他們結束了正事……”
楚憐冷冰冰道:“滾。”
周揚和:“……”
周揚和:“其實你還不如問無聊的情愛。”
至少被拒絕了不會遷怒他這個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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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楚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隻有露水一次次滴答,提醒他時間的流逝。
直到相鄰的石門傳來動靜,喬叙宣布出關。解蠱丹成,他交給了貼身弟子,吩咐他們送丹。
石門外響起輕盈的腳步,有人貼近了呼喚:“楚道友,你在聽嗎?”
楚憐不語。
但他聽得出那是喬蕊兒的聲音。
“爹爹和尊者姐姐今早已經出發去鬼王宮了,聽說劍仙發來靈蝶,說那裡鬼氣洶湧,已經刻不容緩。”
喬蕊兒頓了頓,低聲道,“你不要怪姐姐,她……她真的有苦衷。”
楚憐笑了一聲。
他不怪燕辭北,他隻是覺得自己很好笑。
這麼自作多情的個性,以為燕辭北畫他幾筆,就是情深幾許;以為并蒂聯系着兩人幾度荒唐,就真能引出什麼緣分……
難怪燕辭北瞞着他。
太膚淺,也太幼稚。藏不住心事的人,是不可能被信賴的。
喬蕊兒等不到回應,越發地着急:“總之我先放你出來好了,這顆解蠱丹需要煉化好多天,你……”
“我不要。”
喬蕊兒怔住了:“诶?”
“你不能不要啊,這是姐姐好不容易才換來的!”喬蕊兒道,“她為了幫你解除後患那麼努力,還答應了那麼殘忍的條件——”
她猛然捂住嘴。
可惜為時已晚,楚憐已經注意到她的措辭:“殘忍的條件?你知道她答應的是什麼?”
“我……”
“他們不是例行去鬼王宮加固封印而已嗎?為什麼是‘殘忍的條件’?”
楚憐的聲音越來越大,喬蕊兒不自覺地後退,但楚憐的追問仍然未停,“根本不是合籍那種玩笑,對不對?他答應的是關乎生死的事情,他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是不是?”
喬蕊兒蓦地踉跄,支支吾吾。
楚憐道:“你不說的話,我一顆丹藥都不會吃。我就保留這副凡人的軀殼,保留并蒂的詛咒,直到百年老死,我也不會原諒燕辭北。”
喬蕊兒微微睜大了眼睛:“你不可以!”
她答應過燕辭北不能說,可她也不能看着燕辭北的付出白費。
好在,現在爹爹和尊者都已出發,覆水難收,就算讓楚憐知道,他一定也追不上他們……
喬蕊兒深吸一口氣,小聲道:“……爹爹計劃殺死鬼王,隻有二選一的辦法。一個是讓鬼王奪舍他的血脈,再殺死那個容器;另一個,就是借鳳凰不死不滅的天賦傳承,和鬼王纏鬥至盡。”
“……”
“而姐姐是現在唯一煉出鳳凰種的人。”
喬蕊兒說到這裡,不由自主地抽泣起來。
她聽到楚憐也沒了反應,便伸手一重重地解開禁制:“不要任性了,楚道友,我們還沒辦法去戰場幫忙,就更要讓他們免于後顧之憂。”
楚憐還有幾分恍惚:“纏鬥至盡……什麼時候算是‘盡’?”
那麼簡單的四個字,說得輕飄飄的。
不就意味着燕辭北要和鬼王兩相僵持,直到一方油盡燈枯,不容于世。
換個說法——
燕辭北将要用自己去封印鬼王,除非二者之一終于隕落?
喬蕊兒解開了最後一重禁制,看向多日未進水米,已是形銷骨立,又因她的話而默在原地的少年。
“也許尊者真的可以殺死鬼王呢!”
她努力振作,“姐姐是上修界最強的女修啊,不是連白劍仙也敗給她了嗎?戰勝鬼王也未必不可能吧!”
楚憐張了張口,正想答話。
但見四周漫起詭異的黑霧,一刹那,幾乎吞沒了喬蕊兒。
喬蕊兒的驚呼驟然而止,她竭力掙紮,霧氣卻在她的脖頸勒緊。
楚憐即刻拉住她的手腕,拔劍而向:“誰?!”
霧氣翻滾成一個漩渦,咕嘟嘟地醞釀着某個危機。
半晌,在楚憐的脅迫下,喬蕊兒頸上的束縛終于散去。
黑霧分出部分,凝成一道人影,跪在楚憐身前。
楚憐瞳孔微張,認出了她:“朱環?”
早在萬重山就招惹過一次的鬼修朱環竟然深入到了蓬萊山裡,這讓楚憐不得不後怕。
喬蕊兒也吓得不輕,下意識想要向同門求救。
可朱環隻一擡腕,濃如實質的鬼息便輕易束起她的四肢。
“少主,奴受青霞幻境的耽誤,護駕來遲,請少主責罰!”
朱環擡起臉,赤紅的眼裡滿是急切,“而今五賢已經攻到鬼王宮前,奴特來請少主回宮,助吾王複仇!”
“……你說複仇?”
“當年人妖魔三族勾結,反叛吾王,将鬼族同修封于鬼王宮中。這些年吾王一直韬光養晦,等待着複仇的時機。而您——”
朱環話音微頓,輕慢地瞟了一眼喬蕊兒。
她的臉色一片蒼白,好像無法理解自己聽到的話,又像已經猜到了朱環的後話。
朱環垂首長禮:“而您,少主,您的生母曾經欺騙吾王,又帶着您回到修界……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少主,吾王不會計較您生母的過錯,他一直期待您的回歸,還願意為您掃平前路,共登大寶。”
石門已開,禁制不複。
楚憐卻愕然原地,寸步難移。
“我是……鬼王的……孩子?”
“是,少主。”朱環咬牙道,“想必蟲母和南離尊者也有預料,所以在萬重山時那樣急着阻撓我們重逢。請少主明鑒,不要受她們蒙蔽。”
腦中一根弦猝然崩斷。
伴以玉佩輕輕的哂笑:「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難怪燕辭北偏偏對他隐瞞,偏偏把他留在蓬萊山。
難怪萬重山裡朱環現身,燕辭北靈力不濟還急着堵住朱環的嘴。
難怪燕辭北選擇了自己去和鬼王不死不休。
“他真是……我見過最蠢的家夥。”
楚憐的聲音和拳頭都抖到極緻。
玉佩旁觀着,忽而發笑,「看上去,你也沒聰明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