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辭北為自己短暫背叛了同道,這對楚憐而言,已是最大的驚喜。
但到這步也就夠了。
逃亡是無休止的,鬼王的反擊也是無休止的。
驕傲如楚憐,不可能坐視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控,讓燕辭北也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鬼王的掌控中。
“南明離火,光輝璀璨,南離尊者,更是世無其二。”
少年低垂脖頸,平靜而堅定地寫下自己的決心,“師尊是正道表率,是天下人的庇佑,焉能為我損德折譽,受人誤會。”
百妖谷是普天之下最荒涼,最适合作為戰場的地方。
在火雲狐大鬧魔宮的當天,魔尊看到了它脖頸上懸挂的玉柬。
那裡刻錄着楚憐言簡意赅的利誘:“楚家挖到過百十件天品魔器。”
白折竹三顧魔宮請不動的魔尊,終于扛起刀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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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王提着楚憐的佩劍和魔尊纏鬥,同時步法詭變,幾度避開燕辭北的剿殺。
魔尊、南離尊者和妖王任何一個都不夠入他的眼,但三者一起,僵持之下,鬼王果然有些力不從心。
更礙事的是,本該沉睡的楚憐還在反抗他的意識。
身體屢次不聽使喚,使得鬼王身上漸添傷痕,更讓他氣急敗壞、怒火中燒。
“鬼王老兒,我要是你,就不會逃出鬼王宮了。”
魔尊桀桀嘲笑,“一萬年的功夫,外邊可是天翻地覆。用得慣人家徒弟的胳膊腿兒嗎?還是回去鬼王宮,繼續做你的縮頭鬼王八比較好吧?”
話音未落,長刀又是一記劈在鬼王的肩膀,頓時鮮血如注。
楚憐的肉身已是千瘡百孔,除了燕辭北,魔尊和妖王都不打算留手。
這具孱弱的少年軀殼正在淪為負累,鬼王陰狠的目光在幾人臉上逡巡,忽然,移向了玄琅擋護的後方。
刻雪正蜷在那裡,鮮紅的血淌了一地。
鬼王拍去一掌,洶湧的鬼氣登時襲向刻雪,玄琅和燕辭北都随之一凜。
玄琅轉身欲救,鳳凰種也燒起丈高。
鬼王的身形在烈焰中閃滅,卻是變掌為爪。他狡詐的眼神從火裡掠過,燕辭北心下微冷,迎面一股厲風。
魔尊疾呼:“後撤!”
然而為時已晚。
刻雪不過是鬼王的幌子,他的目标一直都在燕辭北的身上。
燕辭北的确是現世最強的法修——但法修的軟肋萬年如一,便是一經近身,往往脆弱無比。
幾乎一眨眼的功夫,鬼王來到跟前,一手扼向他的喉嚨。
燕辭北再退不能,來不及掐訣,身體便被鬼王高高地提起,劇烈的疼痛和窒息感潮湧而至,渾身血脈仿佛逆流,盡數聚在了潮紅的面部。
“尊者!”玄琅扭頭殺來,卻被鬼王一掌掃開。
魔尊振刀欲起,鬼王手上加重三分,燕辭北的呼吸顯而易見地變得艱難。
咬咬牙,魔尊凝眉一啧,放下了刀。
“你看,你根本舍不得殺我。”
鬼王低笑着,拍了拍衣擺。那裡殘留着幾道燎痕,可都相當輕微,完全不曾蔓延到他的身體。
他的手就在燕辭北的頸上,忽輕忽重的揉捏好似亵玩。
除了缺氧帶來的煎熬,燕辭北的臉上漸漸爬起羞惱的血色,一邊扒他的手,一邊回以惡狠狠的瞪視。
“真是何苦來哉,寡人又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東西,不過随手殺了幾個不懂事的人修,讓你們關了萬年還不解恨?”
他頓一頓,沖燕辭北眨眨眼睛,“退一萬步,我兒又有何錯處?他對你癡心一片、日月可鑒,你呢,卻是狼心狗肺,對他欺瞞無數。”
燕辭北的嘴唇動了動:“閉……嘴……”
鬼王嗤笑:“好了,寡人猜你就是個奪舍的小鬼,半點沒有傳說中南離尊者的風範。但是無妨,旁人容不下你,寡人倒很欣賞。什麼正道大義、什麼師徒情誼,我們孤魂野鬼不講那個,隻要你聽話,待寡人掃除三界,也可以留你一命。”
刻雪和玄琅的面上果然都浮現怔色:“奪舍?”
魔尊亦是輕啧:“麻煩。”
這正是燕辭北最擔心的。
上修界的大家對他很好,不隻是楚憐,其實所有人都熱心親切,值得他全心全意地對待。
但……假如他不是“燕辭北”呢?
就算楚連說了兩世都是一人,燕辭北也不記得這一世的曾經。
他不記得自己在合歡宗是如何受人教養,不記得自己和白折竹、蕭雲晝有過多少次促膝長談,更不記得在現代毫無建樹的自己,是怎麼在上修界揚名立萬。
鬼王不就看穿他的笨拙和生澀了嗎?
其他人肯定也瞞不住多久。
也許他真的不是燕辭北,“楚連”也隻是他渴望認可時走神做的一個美夢。
假如他不是燕辭北,他又怎麼可能打敗鬼王這種傳說級别的boss?
而且,如果最後死的隻有楚憐,鬼王安然無恙……
那他要怎麼面對上修界,又要怎麼面對自己的心?
就在燕辭北掙紮的須臾,鬼王胸有成竹的笑容卻生出一絲波瀾。
那雙眼裡掙出一線清明的色彩,押着燕辭北的力道驟然減輕。
“師尊。”
呼喚聲輕之又輕,可近在耳畔,便如隆隆驚雷。
燕辭北蓦然回神:“楚憐!”
那是屬于楚憐的表情,他帶血的手指撫過燕辭北的發絲,眸中無限溫存。
卻也隻是一刹那。
楚憐壓住心口,汗如漿湧。掙紮中視線掃過燕辭北顫抖的手,楚憐合眸,在他掌心蹭了蹭自己的臉。
“不要猶豫。”他輕聲道,“我一直知道,你就是你。”
“但是——”
“我必須死在師尊手上才可瞑目。”
楚憐捉住他的衣袖,俯首垂頸,一副就戮姿态,“隻能是你,一定是你。”
燕辭北的呼吸更慢了。
鬼王的意識重占上風,他回過神,咆哮着壓向燕辭北:“寡人反悔了,你活着一天,這小子就不肯聽話。寡人不會再縱容你!”
卻沒等他如願掐上燕辭北的喉嚨,一重烈火轟然吞噬了他。
燕辭北抽身拂袖,神火三尺凝成劍鋒。
熊熊的燃燒聲中,他的眼眸逐漸寂定,緊鎖在火裡掙紮的鬼王身上。
“……是本座不會再縱容你。”
他深深吸一口氣,從袖中摸出雪白的玉佩,“我就是燕辭北,是合歡宗的宗主,是楚憐的師尊。是使命已定,一定會親手殺你的人。
火舌灼上玉佩邊緣,循而深入。
直到粉碎。
一聲輕笑回蕩在衆人耳邊:「說得好,燕宗主。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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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沉睡在鬼王宮的一萬年裡,鬼王經曆過的刺殺依然數不勝數。
有的是經過深思熟慮,身負衆望;
也有人是一意孤行,偷偷闖進他的王宮。
如果說喬叙的亡妻是前者,那楚白歌就是後者。
纏滿符箓的鎖鍊忽然哐當作響,鬼王就知道,又有了外客。
上次是滿身符文的妖修、上上次是道貌岸然的劍修、上上上次是個世家子弟,穿紅戴綠,傷眼得緊。
他不耐地睜開眼睛,卻發現這回來的是個女修。
女修不稀奇,稀奇的是這女修正趴在他的身上,一本正經地低頭研究。
當然,是研究他停在棺材裡萬年不腐的肉/身。
所以鬼王被拘在縛靈陣的靈魂才可漫不經心地俯視,把她研究着研究着就快流出口水的表情盡收眼底。
鬼王面無表情地看她在自己身上東戳西聞:“狗變的?”
女修擡起頭:“啊,會說人話?”
“……”
一人一鬼對視了很久,都覺得對方很不禮貌。
最終鬼王先服軟了。
因為他受不了這個女人一邊和他大眼瞪小眼,一邊一屁股坐在他肉/身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