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宜秋立于廊下,目光遙遙望向天邊,此刻正逢日落,晚霞如血,染紅了半片天際。她怅然道:“不知那梁霜天昨日是不是在糊弄我。如今,父親連同他底下的官員與那些曾經的好友都在祭天大禮上受了難,這幾十年的精心經營,就這樣轟然崩塌,連片瓦都沒能留下。”
任英不知何時走了出來,見女兒一副舉杯邀晚陽對影成三人的模樣,不禁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女兒啊,在宮裡呆了那麼多年,你還記得你回過幾次府嗎?”
鄭宜秋此刻也漸漸平複了情緒:“五年前,回過一次吧。娘,你也知道,後妃不得輕易出宮。”
任英拉住女兒的手:“那現在呢?”
鄭宜秋答道:“陛下病倒後不久,梁霜天便令後宮想回府照顧親人的妃子各自回府了。當時我心裡急着回來照看父親,現在想來定是中了她的計。”
“什麼計?”
鄭宜秋撇了撇嘴:“現在宮裡隻有她和少數幾個家不在京城的嫔妃,等陛下醒來,可不要好好嘉獎她們嗎?她如今大權在握,若是我當初留在宮裡,現在怎會事事都要看她臉色?”
任英心下了然,擡眼看了女兒一眼,語氣不急不緩:“宜秋,若是你當初留在宮裡,怕還是要看她的臉色行事的,你信還是不信?”
鄭宜秋聞言一怔,雙手緊攥着椅子的扶手,嘴唇微微發白,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在這世間,無召不得出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牢獄,一個便是後宮。”任英也擡頭看向那遠方的夕陽,“娘之前進宮看過一次你,在那高立的宮牆之内,隻能看到正午左右的太陽,是也不是?”
鄭宜秋愣了愣,腦中浮現起宮内的情景:那些巍峨的宮牆遮住了日升日落的光景,隻剩下一塊有限的天:“是,我已經許多年沒看到夕陽西落的場景了。”
“牢獄關住犯人的目的,是不讓窮兇極惡之人出來繼續為禍世間。那麼後宮無召不得出,是為了什麼呢?”任英開始回憶,“在你被關在那宮中的這些年裡,娘也想了許多。娘看着你的那些兄弟們因為你的得寵而步步高升,門檻都被踏破了。那些人一個個送禮道賀,奉承不斷。”
任英的聲音于豁達中帶着一絲不忍:“當時娘就想,這些人的福氣,是我的小秋掙來的。那我的小秋呢,她在宮裡做些什麼呢?她享到這福氣了嗎?還是隻能看着餘晖撒到宮牆裡,卻始終看不到那西沉的太陽呢?”
鄭宜秋靜默不語,她的思緒飄回了二十年前,那些壓抑在記憶深處的畫面忽然像冰冷的潮水一樣湧上來。
大哥升官的消息傳到宮裡時,她剛生下張既浦不過兩天。正值冬月,外頭寒風凜冽,屋裡的銀灰炭火燒得很足,空氣中彌漫着炭灰的味道,但她依然莫名覺得冷。那冷意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手腳冰涼,連手腕都無力擡起。
太醫說,是生産損耗氣血,加之思慮過重,身體虛寒所緻,隻能忍,過段時間就好了。她記得當時屋内的人來人往,大哥的喜訊被反複傳述,她想開心,可身體的寒冷卻讓她怎樣都興奮不起來。
“娘,這是我應該做的。”鄭宜秋總是這樣安慰自己,現在也像這樣安慰母親,“我知道你心疼我......”
任英聽不得女兒繼續這樣說下去:“是為了把你們關在一起比賽生孩子。你一個接一個地生,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升。”
任英看着女兒低着頭沉默不語,心中有股無名的火,卻怎麼也不忍心表現出來,隻能歎了口氣,道:“小秋,這些問題,你也不用急于一時将它們想清楚,娘也是想了許久才想明白。你被關在那個地方太久了。”
“娘......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你隻要明白,梁妃能有今日的地位,一定不是靠在後宮裡争那一畝三分地、争那皇帝殘留下來的殘羹冷炙得來的。”任英的語氣中夾雜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幹脆,“你這些日子除了在你父親房裡照顧他,就是出門去求醫,還沒好好逛逛這雨後初晴的京城吧。走,今日沈夫人和她女兒約我去逛那晚間的市集,你戴好鬥笠,跟娘一起去吧。雖然星恒司說同一個地方下第二次毒雨的概率很小,但不得不防。”
“沈夫人?”鄭宜秋隻記得前禮部尚書家的夫人姓沈,而禮部尚書也曾在祭天大典上淋了那毒雨,如今想必亦是卧床不起,她家的夫人小姐竟也有這閑心去逛那市集?
任英已經踏出了幾步,回頭見女兒還愣在原地:“發什麼呆呢?快帶上鬥笠,随娘出門啊!你爹這麼多人圍着呢,還少你一個嗎?”
“那娘先等我回房收拾一下,我今日還未梳妝打扮。”鄭宜秋覺得總不能就這樣出門。
任英恨鐵不成鋼地直接上手拉過女兒,從仆從手中接過鬥笠,一邊往鄭宜秋頭上戴,一邊不耐煩地說道:“竟幹這些浪費大好時光的累贅事兒,今日就這樣出門。娘就不信了,不帶那些钗環首飾,你就沒法擡腿從街東邊走到街西邊了不成,還是你眼裡看到的東西會變得不一樣?或者說會有人提着棍趕你這沒塗脂抹粉的人回去,不讓上街?”
她拍了拍鬥笠,滿意地端詳了一眼,又拉起鄭宜秋的手快步往外走,頭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去晚了,說不定好攤位都被占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