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清遠回到世子府時,暮色已沉。
吉祥跑來迎接:“殿下,您回來了。”
“嗯。”甯清遠應道。
吉祥跟在他身後,猶豫着說:“殿下,方才東宮的文硯瞧瞧過來,說,太子殿下被陛下禁足東宮……無诏不得出。”
甯清遠的腳步蓦地一頓。
他閉上眼,喉結微微滾動,半晌才道:“......知道了。“聲音輕得幾乎散在風裡。
吉祥心想:主子定是難過了,得讓廚房多備些點心。小世子心情不好時,總要甜食才能哄得好。
殊不知此刻,小世子的心底正湧起一絲隐秘的歡喜,像是冬夜荒原上突然迸濺的一點火星,倏地點燃了他深藏的情愫。
那火苗燒得他心口發燙,連指尖都微微顫抖起來。
這念頭剛起,少年便被自己吓了一跳,急忙掐滅了這不該有的雀躍。
可那點甜意卻像偷嘗的蜜糖,悄悄在唇齒間化開,怎麼也抿不淨。
少年又忍不住想:他竟為我做到如此地步......
“殿下?”吉祥小心翼翼的聲音将他拽回神,“可要備些茶點?”
甯清遠點點頭,擡腳往書房走去。
“真是傻……”他低聲自語,聲音裡帶着幾分自己都未察覺的柔軟,像是嗔怪,又像是歎息。
甯清遠獨坐書房,從暗格中取出一個紫檀小盒。
盒中靜靜躺着一枚玉佩,玉色溫潤如新雪,一如六年前般漂亮。
那時他初入京城,同楊子衿出府逛夜市。滿街火樹銀花裡,他獨獨看中一盞雪兔燈,買了下來。
最後被李赫“搶”了去——他當時把這兔子燈說得天上有地下無的,甯清遠都不好意思不給。
這玉佩便是回禮。
甯清遠忍不住輕笑,指腹撫過玉佩上的龍紋。
他當時隻當是權貴子弟慣用的拉攏手段,甚至暗自警惕——這樣貴重的玉佩,莫不是要構陷他?
畢竟,誰一見面就把随身帶的玉佩贈人?還是刻有龍紋的玉佩。
“難道,那時候……”他對着虛空呢喃,“你就惦記我了?”
“殿下,晚膳備好了。”吉祥輕輕叩門。
甯清遠正對着燭火出神,唇角還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回過神來,“嗯”了一聲,将玉佩收回盒中,走出書房。
膳桌上擺着清蒸鲈魚、蜜汁火腿并幾樣時蔬,都是他素日愛吃的。
清蒸鲈魚卧在素白瓷盤中,琥珀色的豉油沿着魚身的刀紋緩緩流淌,魚腹裡填着新摘的紫蘇嫩芽,與雪白的蒜瓣相映成趣,一旁綴着兩片金黃芥末醬腌制的檸檬薄片,酸香混着魚鮮,鮮香無比。
蜜汁火腿疊成牡丹狀盛在霁紅釉碟裡,薄如蟬翼的火腿片帶着松木熏烤的焦香,用銀箸夾起時能拉出糖絲。
時蔬青翠欲滴地擺在青瓷碟裡:蘆蒿香幹、雞枞油焖筍、蟹粉扒荠菜。
甯清遠肚子有些餓了,拿起筷子大快朵頤。
吉祥侍立一旁,悄悄打量着主子:
殿下正将一筷火腿送入唇中,素來克制的進食姿态今日卻透出幾分鮮活的急切,腮邊随着咀嚼微微鼓起的模樣,像隻往嘴裡藏松仁的松鼠。
他的胃口頗好,甚至還添了半碗飯。吉祥瞧去,見殿下把鲈魚肉剔得幹幹淨淨,蜜汁火腿的湯汁也不放過,拌着飯吃得津津有味。
看起來,殿下的心情似乎不錯。
何止是不錯——
吉祥眼睜睜看着,那根姜絲——那根主子平日必定挑剔地揀到碟邊的、細如發絲的嫩姜——此刻正乖順地被送入口中,喉結一滾,咽得幹脆利落。
“吉祥,”甯清遠忽然開口,“今日的姜......”
“奴婢這就撤下去!”吉祥慌得要去端碟子。
“切得不錯。”甯清遠輕笑道。
吉祥看得呆愣,不知主子心情為何這般好。
甯清遠的好心情一直持續着,平日裡連笑都多了。不過,吉祥有種莫名的預感,他總覺得,殿下在等什麼人或東西。
這天,宋陽來訪。
“清遠。”宋陽一襲青衫,溫潤如常,“沒遞帖子就過來,沒擾了你吧?”
甯清遠看着不請自來的宋陽,問:“宋陽,你來找我,有何事?”
宋陽輕笑,将包裹遞上:“前日得了罐蒙頂甘露,記得你最愛這個。”他頓了頓,“還有……你先前一直想找的那本《山堂考索》批注,我托人從江南尋來了。”
先前……?
甯清遠心想,那也有半年之久了,難為宋陽一直記在心裡。
那時候,他們還是親密的同窗,是夫子最欣賞的學生。
甯清遠沒有伸手去接,拒絕道:“宋陽,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我不能平白無故收下這些東西,你拿回去吧。”
宋陽的手懸在半空,包裹上的布被攥出幾道褶皺。他低聲道:“清遠,我知你還在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