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大家都不曾好眠,用過晚膳,沈慕林便催促爹和小爹去歇息,至于其他事,待歇好後再講也不遲。
夜幕悄然攀上天際,韓家院子的柿子樹長勢喜人,小小青果越過牆頭盤道顧家來。
沈慕林撥弄幾下樹葉,圓月正是亮堂,他随手攏起擦了半幹的長發,轉頭進了房間。
顧湘竹剛用了些小米粥,這會兒半依在床頭小雞啄米似的垂頭,聽見沈慕林腳步慢吞吞掀起眼皮,朝着門口方向眯眼笑了笑。
沈慕林叫他這抹恰到好處的脆弱笑容慌了神,想讨伐的話囫囵個兒吞入腹中,他輕聲歎着氣走到床邊,拍拍顧湘竹,讓他往裡面挪一下,沈慕林便坐在顧湘竹身邊,他靠在顧湘竹肩頭蹭了下:“竹子,有沒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顧湘竹本就因着藥效昏沉,若強打精神也未嘗不可,隻是他難得犯了懶,任憑腦袋生鏽般慢慢轉動。
沈慕林聽着他上揚的不解語調,忍不住捏了捏顧湘竹鼻尖:“小書生,你從哪裡學得了作假賬的本事?”
顧湘竹閃過些被忽略的記憶,他抿唇片刻,竟是慢慢往下滑,試圖滑進被子,遮掩住他此刻的心虛。
沈慕林有些猜測,他隻是想不通,顧湘竹為何想方設法偷偷摸摸往家裡拿銀錢,若是想要自留,沒必要作假賬,若是想要補貼家用,直接拿給他或者小爹就是,犯不着做那兩份真假不一的賬本。
他方才翻過往日放各類賬本書籍的箱子,果真在其中發現了真賬本,可越發想不通,竹子往常默書錢全拿進家裡,在支出收益那冊子上記得明明白白,沈慕林瞧了,也知道房家書行報價,已是最大得利。
既如此,顧湘竹多出的銀錢,又從何而來?
顧湘竹閉了閉眼睛,清了清嗓子問道:“你都知道了?”
沈慕林笑了一聲:“我是不知你到底想不想讓我知道,若是不想,你自是要将冊子收好,别放在我眼皮子底下,若是想叫我知道,你我每日多數時間就在一處,也不見你開口。”
再者以顧湘竹靈光的腦袋,他便是最初不知曉諸位客人忌口,之後記賬數日,早該明了,怎會記了個漏洞百出的賬本?
沈慕林哭笑不得,戳了戳他道:“若非今日曉宏看出不妥,日後你還要瞞我多久——竹子啊,你這人也是别扭極了,你到底要不要我信你?”
顧湘竹從被子側邊探出手,輕輕搭上沈慕林的手,他醞釀許久,每每聽沈慕林念話本子,心中便萬般滋味,講與不講都成了萦繞在胸口的迷霧。
沈慕林手上貼了處溫熱,觸感似電流般攀延全身,他靈光一閃,小聲道:“慕徽先生?”
貼着他的那隻手微微一抖,雖是極淺的挪動,沈慕林也全數捕捉,他捉住顧湘竹想要收回去的手,一同伸進被子裡蓋住,沈慕林按了按顧湘竹虎口:“我原以為是你曾經同窗,不願意暴露真名,于是從未多問,竹子,這是好事兒呀,你為何不說?”
顧湘竹愣了愣,林哥的意思是寫話本并非不雅之事……
沈慕林忽然記起,又問道:“此事影響你考取功名嗎?”
顧湘竹實話實說道:“律法并未有明言規定,隻是不推崇此事,因此我并未多講。”
沈慕林點點頭道:“倒是該瞞着。”
他頓了頓,翻身上了床,躺到裡面那側,湊近顧湘竹道:“文人重風骨重聲名,不過若是食宿住行已然成了問題,偏要高高舉起品性二字,那才真是白念書了,不攀附不收賄,自食其力是沒錯的,竹子,若你的眼睛沒法治愈,我隻會高興你仍有法子顧好自己。”
顧湘竹嘴唇抿起,他仰面躺着:“林哥,抱歉,我不該瞞你。”
林哥這般通透玲珑,他卻總是要鑽牛角尖,膽怯得到答案,又期望得到回應。
沈慕林從枕頭下拿出最新的小冊子:“正巧前些日子紀大哥送了最新章回,我不曾看過,念給你聽?”
顧湘竹耳尖鮮亮如血,一下子紅了個透徹,沈慕林逗弄兩下,幫他蓋好被子,捏了捏顧湘竹發梢,笑道:“不鬧你了,你再睡一睡,家裡生意能忙的開,慕徽先生要養好身體。”
顧湘竹被他這番稱呼擾亂了思緒,胡亂應下,閉上了眼睛。
沈慕林邊翻看話本子邊和顧湘竹簡單講了白日之事。
顧湘竹半睜開眼:“黎欣?”
沈慕林:“你認得?”
顧湘竹道:“聽同窗講過些,她嫁于冀州府城路家,路家做的是綢緞衣飾類生意,黎欣夫君是路家三少爺,隻是自小體弱,成親不久便離世,黎欣站穩跟腳,連帶繡坊衣飾坊也握了大半。”
沈慕林感歎道:“這黎娘子真是個厲害人物。”
顧湘竹側過身,搭在沈慕林腰間,低聲道:“歇息吧。”
沈慕林摸摸他額頭,不放心叮囑道:“若夜間有不适,你便叫我。”
顧湘竹點了頭,沈慕林合上話本,小心翼翼放到枕頭下,去熄了燭火,躺在顧湘竹身邊,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屋内傾瀉着月光三兩,昏沉一日的顧湘竹反倒沒了多少睡意,眼睛似乎誤打誤撞清明了些,他隔着兩指寬的距離,看着熟睡的沈慕林,夢中少年似與眼前人重疊,他恍惚覺得兩人當真過了一生。
沈慕林側躺着,手不安分越了界,顧湘竹伸出食指,輕輕地緩緩地放到半開着的掌心。
他輕聲道:“林哥,我會幫你找到家人的。”
沈慕林不知夢到了什麼,嘴角噙着些許笑意,無所覺察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