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被謝先生緊急加訓了一晚上的燕王殿下,信心滿滿地召見了其他兩位幕僚中的領軍人物,準備大幹特幹,徹底理清原主這一大攤子事。
但是等到了大清早,别的方面同樣被“加訓”了燕王殿下,還是沒能成功準時從床上爬起來。
一腳将罪魁禍首踢下床去,燕王殿下理直氣壯地耍賴:“你先去應付一下,本王睡個回籠覺就到。”
尊貴的攝政王殿下都這麼說了,可憐的小謝幕僚又能有什麼辦法。
他當然隻能乖乖遵命,自行打理了衣冠,先一步往外書房處去了。
此時,燕王議事的外書房裡,早有兩個人在等着。
其中一人着玄色大衫,身形敦實健壯,面龐黝黑方闊。
乍眼看去不像是飽讀詩書的文人墨客,反而更像個家有餘糧的莊稼漢。任誰也想不到此人居然掌管着整個燕王府的文書往來。
另一人則身着缃色袍服,一張瘦臉狹長如刀,顴骨高聳,本就稀疏的眉毛為了迎合當下的審美,特意剃成了細細長長的樣子。隻是弄巧成拙,搭配着他那雙三角眼,反倒顯出了幾分奸相。
他倆見謝世簡進來,身後還跟着王府的仆從,當下隔空交換了一個眼神,又起身見禮:“謝兄。”
謝世簡對兩人的小動作隻作不見,平揖了一禮,三人又讓了一回,方才在外間待客的地方坐下了。
下人過來為他們送上茶水,範、王二人都是用王府家常待客用的越窯瓷,奉給謝世簡的卻是一個小巧的白玉茶盞。
王正清眼尖,一眼便發現了王府下人的差别對待,登時冷笑了一聲。
他這種程度的挑釁,連謝世簡的一個眼神都沒賺到,反倒是引來範師道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輕呷了口茶水,見兩人時不時朝門外觀望,謝世簡便道:“王爺稍後就到,還請兩位稍坐。”
聽出他語氣裡與燕王的熟稔,王正清心中愈發不是滋味。
在半個月前,他還自诩是最得燕王信任的幕僚,畢竟要不是因為信重,王爺又怎麼會将最重要的錢糧大事交到他手中呢?
誰知短短半月間,鬥轉星移。
謝世簡這厮平日裡不顯山露水,背地裡卻不知道怎麼讨好了王爺,蹭上了行獵也就算了,居然還登堂入室,混到王府裡住下了。
看着仍在慢條斯理喝茶的謝世簡,王正清憋着的那股邪火燒得更旺了些,沒忍住陰陽怪氣道:
“聽聞逸齋兄連日來一直在王府當差,連回家都不曾得空,可見王爺器重。往後還要請尊兄多多提攜愚弟們才是。”
放下茶盞,謝世簡大度一笑:“希濂兄這話岔了。”
“你我同在王爺麾下做事,自當勠力同心,何必非要分出個高低上下。”
被他輕描淡寫地擋回來,王正清面色一沉,還欲再說些什麼,卻被身邊之人悄悄扯了扯袍角。
他目光含愠地看過去,範師道還是那張忠厚老實的臉,隻是用手朝門外一指——
卻原來,是燕王殿下到了。
*
蕭懷瑾有一點點想死。
不是特别想死,微想死,40%想死那種。
雖然他早就被打過預防針,可是經過與原身幕僚聊了整整一個白天,又被謝世簡拉着看了半個晚上的折子後,可憐的小蕭同志,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大好青年,還是陷入了深深的絕望裡。
看看這些破折子裡都寫的是些什麼:大災、洪災、蝗災、大旱、歉收、絕收、大疫……
涉及到民生的奏疏裡,幾乎要被這些文字占滿,形象地說明了什麼叫做“三年倒有兩年荒”,看得他頭皮一陣陣地發麻。
蕭懷瑾小臉蠟黃,實在是想不通:“不應該啊,南燕不是在南方嗎?就算洪澇災害再厲害,也不至于連年受災、連年赈災吧?”
而且南燕坐擁豐腴的雲夢澤平原和大江中下遊沖積平原,這可都是魚米之鄉,怎麼會糧食不但不能自給自足,還要朝廷撥錢糧救災啊?
見他發現了其中關竅,謝世簡贊了一聲,拿出一卷羊皮制的南燕地圖來,在書桌上攤開,指着幾處用朱筆圈出的地方:
“其實南燕看似坐擁整個南方,實際上為了對抗北方的強敵,朝廷部署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在長江一線,空耗國力的同時,也逐漸放松了對嶺南、雲南、閩南等地的管控。”
“所以——”他停頓了一下,用筆在圖上繪出一個殘忍的小圓圈,“其實隻有這一塊中心腹地尚在南燕朝廷的實際掌控之中。”
“而且在這小小的一方土地裡面,你還得刨除某些世家的地盤。”
也正是這些地盤,連年瞞報人口與收成,朝廷非但收不上稅,還得時不時貼補一二。
噩耗接二連三,蕭懷瑾目瞪口呆,他是打過不富裕的仗,可從來沒打過這麼不富裕的啊。
“既然朝廷财政如此艱難,那燕王究竟是怎麼支撐的?”
不僅能維持整套官僚班底的正常運轉,甚至還有錢支撐手底下的武将去打仗,這可都需要大把大把銀子撒出去的。
蕭懷瑾喪着張臉,在了解到南燕究竟是個多麼大的爛攤子之後,他甚至對原主有了點小崇拜。
額滴天神啊!
這潭烏糟稀爛的泥沼,究竟得是什麼神仙人物才能攪和明白了。
反正小蕭攪和不明白。
小蕭不但攪和不明白,小蕭還瑟瑟發抖,小蕭還要往自家那口子身上蹭蹭摸摸汲取安全感。
兩人本來就是坐在同一張椅子上,王府椅子做的寬大,兩個大男人坐着并不緊張。
可是再寬大的椅子,也禁不住燕王殿下這麼擠油油。
被蛄蛹了兩下,感覺到有掉凳危機的謝先生反手将人擁住,不讓他繼續添亂:“地稅和人頭稅都收不上來,燕王當然隻能從别的地方想法子。”
“你知道明清時江南地帶富裕,除了絲綢生意外,還有什麼原因?”
蕭懷瑾眼睛一亮:“鹽商!”
“bingo。”謝老師給好學生比了個大大的贊,“南燕的主要鹽場都在燕王手中,這可比什麼良田都要值錢。”
借着遍布南北的食鹽生意,和部分掌握在朝廷手中的沃土,曆代燕王才艱難支撐起了這個并不龐大的帝國的運轉。
“這樣看來,其實燕王的存在,對于南燕還是利大于弊咯?”
至少有他在的時候,還能勉強維持住局勢的平穩。
但他要是一朝身死,沒了掣肘的南燕各方勢力肯定會趁亂下場,說不定整個國家都要陷入戰火之中。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謝世簡還非要殺了燕王呢?
難道是因為燕王他煉人丹?
不是蕭懷瑾要為原主開脫,實在是他在對這個時代的風氣有了充足了解之後,才發現和某些狂信徒比起來,燕王的變态程度完全是灑灑水。
對比那些動不動殺害成千上百的良民,隻為了祭天祝禱的世家,燕王用區區幾百個奴隸煉丹的行為,甚至都不值得被他的政敵拿來攻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