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林子和山間又跑了兩日,他們終于來到了第四峰,起初馬車在山路上還能自由行進,慢慢的,山路越發崎岖,最後不得不停在一線陡然變窄的山道前。
此處還不到雪線,但草木已經開始稀少,色澤淺淡灰暗,裹滿了呼呼寒風吹來的冷意,月回從鼓鼓囊囊的包袱裡抖出一領厚實的鬥篷披了,然後戴上兜帽,又用一塊皮子擋上了臉,隻露兩隻眼睛。
一邊穿戴,他一邊道:“後面的路馬車上不去了,薛公子你快穿暖和點,上面山風可大了,能把臉吹裂。”
白藤還未到過這般寒冷的地方,聞言并不盡信,側頭看向了黑衣。
黑衣點點頭,指使藍尾和綠蟻取出了備好的雪帽風裘,他親自為白藤穿戴好,連手套都替他紮緊了,這才張開手臂讓綠蟻伺候着穿上冬衣。
一裹上狐裘,白藤隻覺身上像有火在燒,熱得人心煩,再往臉上蒙一張兔皮面巾,簡直連氣都喘不過來了,怕是不等到劍冢他就已經憋死或熱死了。
三個人穿戴齊整,藍尾已經解了煙雲照的缰繩,白藤攬着黑衣的腰縱身上馬,随月回沿着山道繼續前進。
小跑在狹窄陡峭的山道上,明顯可以感覺出是在上山,偶爾會有馬蹄帶起的碎石墜下山道,黑衣探出頭去望,卻什麼都沒有望到,急劇下墜的山石眨眼間就會縮成一個黑點沒了影,可是遲遲聽不到落地的聲音。
行進了有一會,山風變得大了起來,怪嘯着撕扯他們身上的衣衫,勁力十足,月回帶着他們慢下速度,磨蹭着前進,風大時,他們還要在林立的怪石或岩壁後躲上一躲,以防馬匹不慎被風掀得墜崖。
狂風刁鑽地溜縫滑入三人的面巾和裘皮,裘衣下有衣袍遮擋,倒不覺寒冷,僅是風力壓迫胸腔,呼吸略微滞重。而面巾下的臉就不同了,風切上皮膚像鈍刀子一樣,裸露在外的雙眼更是幹澀非常,眨一眨都難受。第一次呼吸到如此冷冽的風,不止皮膚,白藤的鼻腔喉頭乃至肺葉都跟着不好受,寒風宛如不會融化的冰刀,在肺裡狂攪,攪了一會将人從裡到外凍到麻木,痛苦才稍稍減輕。
江南的冬天冷風雖鑽人骨縫,至少還是帶着溫潤水汽的,不至于把人吹成風幹的肉,但北地的風不一樣,不僅大很多,還卷着幹燥的沙塵和雪粒,一呼一吸間便将身上的血卷了個空,整個人都被吹成了僵硬的幹屍。
過了雪線,結冰的山道變得濕滑起來,三人不得不下馬頂風步行向前,劇烈的山風發出尖銳而持久的怪響,言語交流受到阻礙,白藤和月回隻能靠打手勢進行簡單交流。好在雪線以上道路拓寬,開始有劍冢的弟子駐守,見到月回身後的白藤,他們立刻上前來為他牽馬,其中一人還走到他們前面,為他們擋住了迎面吹來的寒風。
如果不是生活在這裡的人,很難吃得消這樣的狂風,有劍冢弟子在前面擋風,黑白二人終于能喘口氣,稍微交流幾句。
黑衣為白藤拉緊被風吹得有些開的領口,眸中泛着清淺笑意,他的聲音因面巾阻擋而有些沉悶,聽起來怪聲怪氣的:“藤喵喵,你冷不冷?”
白藤搖了搖頭,讓他的聲音逗出一個笑,不過被面巾擋着,黑衣沒能看到。
他不覺得冷,但是心裡煩躁得很,北地的狂風這種鋪天蓋地的壓迫感令他很難受,不光是削在皮膚上的刺痛和對胸腔的壓迫,還有對五感的幹擾,這讓他很沒安全感,不得不加倍提高警惕。
他強迫自己與黑衣交談分散一部分注意力:“禦岚峰也是這樣?”
“禦岚峰是第二座山頭,比第四峰靠南,也沒這麼高,這時節去風景正怡人,尤其那一眼冰雪融水,泡茶釀酒俱佳。”
說到那眼池水,他不由自主地露出回味的表情。
白藤又問道:“另外十座山上都什麼樣?”
黑衣搖搖頭:“除了禦岚峰和網塵峰以外皆人迹罕至,網塵峰是十二峰裡最高的,據說山頂有神仙清修,長着許多名貴草藥,不過想上去的都死了。”
最高的?那山風得大成什麼樣?
白藤不僅對網塵峰沒了好奇心,還在心裡給它打上了重重的叉。
冒着風雪走了一段,前面明明還有路,領頭的弟子卻帶着他們擠入了一道狹窄的山縫,這處是個葫蘆樣,入口窄,進去了極寬敞,洞裡有人工修整過的道路,石壁上嵌着銅燈,一有人聲,原本熄滅的燈忽地全部亮起,白慘慘的光芒照得洞裡亮如白晝。
月回已經摘了兜帽和面罩,蹦蹦跳跳地來到隊尾繞着黑白二人打轉,嘴裡興沖沖地給他們介紹:“出了山洞就到劍冢啦,冢裡除了後山都沒有大風,還有一個溫泉呢。”
白藤摘下面罩,呼出一口暢快的氣,忍不住問道:“你們冢主每次也是這麼上來的?”
月回道:“對,劍冢所有人都是這樣進出,冢主說了,隻有這樣的環境才能培養出合格的殺手,冢主和公子的武功就很高。”
山洞很長,不時有戴着面巾的殺手或背或提着各式劍器擦肩走過,他們獨來獨往,至多牽一匹同樣沉默的馬,在慘白的光下和拖在地上的影子融成了一體,仿佛一隻隻被拉長的遊魂。
又走了将近一刻鐘的功夫,路到了盡頭,不知名的藤蔓長滿了石壁,每條都有小兒手臂粗細,死蛇一般纏繞着把路堵死。月回像拉開帷幔一樣将它們撥去一邊,露出另一道狹窄的石縫,隐隐有日光的顔色從外面漏進來,他們逐着那一小片橘黃色的光影鑽出縫隙,一大片巍峨的建築赫然出現在眼前。
劍冢的建築取材均來自厚重積雪下的黑曜石,遠遠望去,宛如一隻匍匐的巨獸,正呲着獠牙準備将外來者吞入腹中。
祝月沉一直等在正殿裡,手指正不耐煩地敲着桌面,他有些後悔讓白藤來劍冢了,山上風那麼大,把寶貝外甥吹跑了怎麼辦?應該自己下山一趟的。
正煩躁着,有弟子通傳薛公子到了,祝月沉激動得聲音都發着抖,一顆喜悅的心幾要跳出胸腔。
通報完,冢内弟子極有眼色地沒跟進去,隻有黑白二人牽着手踏入了幽暗的正殿,殿裡地龍燒得十分溫暖,寬大的桌案後,一道暗紫色身影坐立不安,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他們。
走到桌案前,不等停穩腳步,白藤就落入了一個結實的溫暖懷抱,祝月沉全身都在顫抖,連呼吸都屏住了,抱他抱得是那樣緊,生怕喘口氣就把寶貝外甥吹跑。
慘白的鲛油燈下,他的面容也變得清晰,許是外甥肖舅,黑衣竟在他身上看到了白藤的影子,仿佛穿越了時間,提早看到了心上人不惑之年的模樣。
祝月沉面部輪廓秀氣,但眉眼要英氣許多,張揚霸道,一頂明晃晃的金冠束住他一頭保養極好的黑發,正中鑲嵌有一枚碩大的紅寶石,在昏暗的殿裡極顯眼,金冠下,一道撫不平的溝壑亘在他的眉心,一下子給那張臉添了許多陰鸷,氣勢愈發迫人。
“小螣。”他過了許久才松開懷抱,扶着白藤的肩打量了他好幾個來回,冷不防一出聲,低低的如呓語一般,在這空曠的大殿裡連回聲都未激起。
白藤規規矩矩行了禮:“舅舅。”
祝月沉眉心溝壑舒展開一點,笑得眼睛都彎了,手上開始比劃:“上次見你你還在襁褓裡,那麼小,一轉眼都這麼大了。你生得像小栖,不過性子不像,也是,全随了小栖阿聿該有意見了,他那個人不高興也不肯說,總是一個人生悶氣,也就小栖治得住他……”
他興沖沖地說着自己的妹妹和妹婿,說到一半,他意識到自己扯遠了,話語戛然而止。
“不和你說這些舊事了,這位就是黑家的公子?看模樣是小的那個吧?冰天雪地的怎麼也跟來了?
“我喜歡黑二少,自然走到哪都帶着他。”白藤口氣随意,如同在說别人的事。
祝月沉眉心剛舒展開一點的溝壑重新深起,聲音也拔高了:“你說你喜歡他?!”
黑白二人默契地同時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