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和烈看來,這不難辦,他先前聽這事的時候還很輕松地想,這畜生死了活該,要是他來當這個知縣,他肯定就在公堂上罵幾句不該,然後就讓人家走了,畢竟老太太也算是除害啊。
他聽見那個女人說老太太被判斬首的時候,腦袋裡想象的畫面是一個面容刻意嚴肅也掩蓋不了得意洋洋的官服男人,坐在公堂之上,頭頂“明鏡高懸”四字匾額,一拍驚堂木,扔下紅頭簽,擲地有聲。
也許下了公堂,他還會和屬下吐槽“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還挺有能耐,竟然敢殺人”,他屬下就應和“大人說的是,不過也是半個身子躺進棺材的人了,許是真的不怕死”,他就哼哼笑兩聲“反正本官是要長命百歲”。
大概是這麼一幅場景,他模糊地有這麼個刻闆印象,從哪來的不清楚。反正在他的印象裡,能做出這樣不合情理的判決的官員差不多都是這般的,他還沒往他受賄的方向多想呢……
可如今親眼瞧見了這人,他那麼苦惱地坐在這,烏紗帽蓋不住他散亂的發絲,四十歲的臉上有更成熟的疲憊,那身原本威風凜凜的官服,也許是因為沒坐在官帽椅、而是在髒兮兮的土地上,竟顯得那麼破敗委屈。
“這幾日我夜不能寐、食不下咽,”他這麼說,“翻開律書一看,來來回回地看,書上就說沒判錯。可我這心中總是不大舒服,睜眼閉眼就是李老太那張淚流滿面的臉,很不是滋味,難道這叫心虛嗎?”
胡和烈看他這麼痛苦,竟也不知道是不是了。
他先不談這個話題:“李老太的腦袋被搶一事……”
“我能怎麼辦!”他一拍大腿說,“當時真是猝不及防,衙役們反應過來要去搶,那張家老太以死相逼,哭哭啼啼、大喊大叫!一個死人的頭……總不好再添上一條活生生的命啊。人家也說了,要她兒子的頭來還,本就該還給她的,那李家的女兒也應下了,說找來還她……”
“還上了嗎?”
男人閉着眼睛搖了搖頭:“沒還上,還賠上一條人命。那姑娘怎麼就想不開了,為何要跳崖啊!”
“那是……”
“我知道,”他又自問自答着,“任誰被欺辱了這麼久、失去精神氣後,又一下子死了郎君和娘親,都是不想活的,她娘還是為了救她,這是就是放在我身上,我也是不想活的。”
胡和烈抿了下唇:“你……”
“我總覺得,這姑娘的死和我也脫不了幹系。”男人喃喃自語道,“若我沒有判她娘死,是不是她也不會死了?她那麼無辜、那麼可憐,張甲死後,我以為她逃脫了魔爪,還勸過她以後好好過日子,可是……她怎麼聽得進去?”
胡和烈:“聽得進去才怪了。”
“她的死不是我本意!”男人氣勢微弱地喊了一聲。
“要是你知道她會自盡,你還會判她娘斬首嗎?”
“你不能這麼問。”男人擡眼看向他,眼裡有不贊同,“若我斷案時還要想這些,世間的事就全然分不出是非黑白,這烏紗帽我也不用戴了。”
“事前不能想,事後你再想又有何用?不過是徒增煩惱。”
男人靜默地看着他,臉上有一些無力反駁之意,大概是在想“你說得簡單”;胡和烈也安靜地看着他,神情是事不關己的正直,也許表達了一些無賴的“那你還想咋地”。
“所以你就要待在這,”胡和烈的視線往邊上掃了掃,“一直到自己想明白?”
“這不是你來了?”男人忽然朝他露出一個疲憊而和善的微笑,“你告訴我,若我不想導緻之後的悲劇發生,我該怎麼做?”
胡和烈快速回憶了一下這個人做了什麼,其實他也就做了一件事,于是他答:“我會不殺張老太……”
話音未落,他的眼前忽地白光一閃,再睜開眼時,面前忽然變成了一個縣衙大堂,他坐在官帽椅上,似乎有些身份,前邊的地上跪着一個滿臉淚水的女人,正是李家女兒。
她邊上擺着一具屍體,把蓋着屍體的白布掀開,是那個他背過的老太,屍首分離地擺在草墊子上,胡和烈愣了愣,一時不明白什麼情況,就聽那李家女兒哭道:
“大人,您判我娘無罪,可那張家人不服您的判決,竟趁我爹娘在睡夢中時殺了我娘,大人,求您為小女做主啊!”
胡和烈:?
他還未反應過來,大堂外急匆匆地走進一個衙役來,神情焦急道:“大人不好了!李家老頭在他老伴死後發了瘋,拿着菜刀先去砍了張家人,方才又在村裡殺瘋了!屬下派人将他控制住,可他……一頭撞到刀上自盡了!”
“什麼!”張家小女猛然站了起來,面色驚恐,“你說我爹他……”
她一時有暈眩的表情,忽地像回過神來一般,雙眼十分有力,她低頭看了地上的屍體一眼,猝不及防地往側前方跑去,一頭撞到了柱子上,發出一聲驚天的“砰”!
胡和烈:……
他和那個衙役驚詫地對上視線,眸光流轉之間那雙眼睛就變成了知縣的眼,裡頭還有些苦澀的笑意:“你确定不判?”
胡和烈神智回歸,還是有些恍惚,他不大确定道:“要判……不過不能判那麼重,就判她牢獄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