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鈴聲将謝玄覽從夢裡驚醒。
他發現自己被困在黑暗逼仄的木箱子裡,周身濃郁的卻死香令他意識到,這應該是一具棺材。
為何會是棺材,難道他死在了玄都觀?
謝玄覽擡手撫摸頸間傷口,溫熱的皮膚上卻光潔如昔,沒有任何割傷的痕迹。
不對,他沒有死。
他好像真的……真的回到了從前。
謝玄覽擡起僵硬的手重重敲擊棺材。
“砰!”“砰!”“砰!”
他的手在顫抖,腕骨幾乎被震裂。
他無暇細思自己怎會在棺材裡,如今滿心都被自己重生入夢的情緒漲滿。
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故人,渴望重新開始這一切,向她訴說從前被誤解的心意,彌補令他十五年來日夜錐心的愧與悔。
濃郁的卻死香裡,這一念頭實在太過美好,美好到近乎一種幻覺、一種恐懼。
謝玄覽幾次将額頭貼在冰涼的棺木上,才迫使自己冷靜自抑。
終于,“嘩啦——”一聲響,棺材闆被巨大的外力破開,燦燦秋光如金瀑般湧面而來,激起無數細小的塵埃木屑,謝玄覽下意識擡臂遮眼。
十五年前的陽光照在他身上。
大夢浮生,一切尚未展開。
“晉王殿下,真是場驚心動魄的好眠啊。”
若水擊玉般的年輕聲線,泠泠未掩鋒芒,打斷了謝玄覽的思緒。
晉王殿下?
這聲音也熟悉得詭異,謝玄覽抵着刺目的秋光睜開眼。
眩暈漸漸平和,面前人的容顔也由暗轉明,但見他眉宇矜傲,似笑非笑地打量,穿的是從前他最常着的明朱色氅衣,懷裡抱着他從前最愛的燕支刀。
謝玄覽悚然而震,從棺材裡爬起身,目光釘在眼前人身上。
方才隐藏在期冀後那一絲不确定的巨大恐慌如暗幕漸漸卷起,幾乎将他吞噬。他懷疑自己的眼睛,懷疑眼前所見的真實性。
他怎麼可能看見從前的自己?
如果眼前的人是他,那他又是誰?
“晉王殿下。”
眼前的自己含笑相望:“晉王殿下這一覺,險些将自己睡進土裡,難怪長公主殿下急着發喪。”
謝玄覽移目,看見了仍因震驚而呆滞的長公主,以及沉默站在一旁的姜從螢。
阿螢……
他輾轉大夢所求見的故人,他的發妻。
謝玄覽急切地想要抓住她,未提防手腳都不聽使喚,徑直從棺材裡摔落,拉棺材的馬受驚,又将他從馬車摔到地上。
沒有人敢扶他,唯一不懼鬼神的謝三公子,也隻冷眼觀望着他的企圖。
謝玄覽從塵土中支起僵硬的身體,手腳并用地向姜從螢的方向爬行,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有千斤重,仿佛每一步都要掙盡平生的力氣。
突然,他俯地驟咳數聲,擡起頭,見掌心是一捧殷紅鮮血。
“吾兒!”
慣見他咳血的樣子,宣德長公主終于回過神,掙開侍女的攔阻,搶身上前将地上的謝玄覽擁在懷裡,放聲大哭。
“必是老天憐我孤苦,将你還給了我,吾兒,吾兒啊!”
多日失水與巨大的情緒波動令謝玄覽喉中緊澀,說出的每個字都如同再曆割喉。
“我不是——”
“晉王”二字尚未脫口,忽聽旁邊有人“嗷”地一聲怪叫,打斷了他的話。
轉頭看去,又是位老熟人,太霄道人。
太霄道人高聲道:“晉王殿下根本沒死,是被小鬼鎖住了身,貧道今日正是為解救晉王殿下而來,瞧瞧,小鬼跑了,殿下就醒了,你說是不是啊晉王殿下!”
說罷拼命朝晉王眨眼,顧不得旁人看得見看不見。
謝玄覽久久未語,因自身氣力不支,連宣德長公主也推不開,隻好默默将四周環視一圈。
他想起來了。
前世晉王病故,宣德長公主攜其棺與姜家發喪的隊伍相撞,欲将姜老禦史開棺鞭屍,被他趕來攔下。
這是父親謝丞相的命令,于彼時的謝玄覽而言,隻是一樁尋常差事,無關喜惡,所以當從螢謝絕了他的庇護後,他選擇了冷眼旁觀。
旁觀她生受長公主二十鞭,疼得咬破唇颌,昏厥前仍不忘謝恩。
那些鞭痕,直至新婚夜仍未褪盡。
如今銅鎏首繞金絲馬鞭驚落在地,尚未沾上她的血,謝玄覽緊梗在喉間的一口氣慢慢喘開。
他望着太霄道人,語速緩慢地說道:“是有小鬼鎖了我的身,令我七竅皆閉,動彈不得,方才這位……得道高士,已将小鬼驅跑了。”
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宣德長公主連呼驚險,再顧不得旁人,一邊将晉王攙入轎辇歸府,一邊命人往皇宮去請太醫和欽天監。
*
夜色如網,緩緩将姜府籠罩。
姜大爺與大公子扶棺南下,如今姜家隻剩一衆女眷在祠堂供香火。
白日裡長房夫人蔡氏也在場,此時忍不住抱怨從螢:“你實在太莽撞,若非謝丞相舉薦,咱們怎能從許州回到雲京?你不該當衆落三公子的面子!”
從螢跪蒲團上,屈身往老禦史的牌位前添香火,幢幢火苗映着她溫隽的眉眼,仿佛靜瀾無聲的春水。
她回蔡氏道:“伯母不要忘了,十年前,也是因為謝氏的排擠,祖父才會被貶到許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