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從螢七歲,已經懂事,看見祖父下朝歸來時捧着一卷聖旨,神色憂憤。
祖父的同僚闫禦史前來拜訪,從螢躲在花幾後聽他們議論。
闫禦史替祖父惋惜:“你眼見着就要升任禦史中丞,不該這時候得罪謝相,謝相待你不薄,有什麼事情該在私底下商議,你怎麼能在朝堂上駁謝相的面子呢?”
祖父說:“天子立儲從來不是私事。謝相想用禦史中丞之位,換我在這件事上支持他,絕無可能,我甯可被貶到許州去!”
闫禦史歎氣:“你這是何苦……”
“何苦?”
祖父憤憤道:“這偌大雲京,無論皇親貴族、朝堂重臣,要麼是謝氏的姻親,要麼是謝氏的門生。小娃娃天天在街上唱童謠,說什麼‘天上晝夜、人間蕭謝’,是将謝氏看作了司馬昭,看作了我大周的無冕之主。”
“權勢滔天如此,謝相他仍不滿意,逼迫皇帝立他想立的人為嗣子、為儲君,我看他是想将皇朝的姓氏也改了——”
闫禦史吓得險些端不穩茶盞:“姜兄慎言!”
那時從螢便明白,祖父是因為在朝堂上反對了謝相,才被貶到許州做刺史,一待就是十年,直到病重才調任回京。
伯母蔡氏說:“朝堂上哪有真恩怨,不過是一時情勢罷了,謝氏能不計前嫌,難道咱們還要揪着不放嗎?”
從螢探身往銅盆中添紙錢:“伯母可知謝氏為何願意冰釋前嫌?”
蔡氏道:“冤家宜解不宜結,能得謝氏相助,總是好的。”
從螢仍要說什麼,蔡氏卻岔開了她的話。
訓她道:“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從前得老太爺偏寵,不僅把握着家裡的田産鋪子,還過問男人家的朝政。正經人家哪有如此養姑娘的規矩?”
她擺出長輩的架子,從螢便閉了嘴,側身望向自己的母親,二房夫人趙氏。
趙氏懷裡緊緊護着小兒子,并未因長女的求助而有所言語,她回望着從螢,神色裡半是憂慮,半是責怪。
蔡氏見此愈發得意:“有些事本就違禮,從前長房不提,是孝敬老太爺的緣故,如今老太爺去了,待大爺和阿敬從江南回來,咱家也該正一正門風。”
說罷起身甩了甩袖,離開祠堂,長房的三娘子連忙跟上。
祠堂裡隻留下二房一家,從螢的母親護着小弟,懵懂不解的小妹站在門檻邊。
趙氏終于開口說道:“阿螢,莫要違逆你伯父伯母,你弟弟讀書還要指望他們。”
從前是祖父親自督導孫輩讀書,祖父離世後,該給弟弟拜個有名望的新老師。大伯父雖是外任郡官,可是姜家隻有他有資格在外交遊奔走。
趙氏又試探着說:“等你伯父從江南回來,你就将城東那兩家布坊,連同東山那五十畝地,一起交割給你嬸娘吧,都是一家人,他們高興了,咱們才能高興。”
從螢繼續往祖父靈前添香紙,眼睜睜看它高焰竄起,明光一瞬,又偃落成灰。
她有許多話想說,可是望着母親的雙眼,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伯父遲早要返任,伯母必定跟随,無心打理雲京家産,母親她知道。
堂兄屢試不第,伯母一直想為他捐個官,恨不能将庭中樹也變賣,母親她也知道。
什麼都知道,卻仍要她将大半的家産交出去。
從螢垂目,淡淡道:“祠堂陰氣重,娘早些帶弟弟回去休息罷。”
趙氏有分寸,沒有逼她立時答應,點頭說:“你尚未嫁人,也不要待太久。”
母親和弟弟也走了,從螢單薄的肩頭忽然一垮,掩面歎息。
有人輕輕拽她的袖子,聲音清軟:“姐姐。”
從螢低頭,見小妹從禾還沒走,掌心的絹帕裡捧着一塊油酥糕,不知藏了多久,油漬已将她最愛的這條絹帕浸透。
從禾仰望着她:“這是白天你們出門的時候,三姐姐讓廚娘做的,多放了一半的豬油和白糖,我給你藏了一塊。”
她反應慢,話要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從螢耐心聽完,笑着拈起油酥糕,捧在掌心裡,連碎渣也一起吃幹淨。
從禾也心滿意足地笑了。
兩人并肩坐在蒲團上添香火,從螢一邊望着銅盆裡時興時偃的火苗出神,一邊撫摸着阿禾的長發,遠遠望去,像兩隻偎在秋露裡的狸奴。
從禾沒安靜一會兒,仰頭問從螢:“姐姐,我聽三姐姐說,今天晉王詐屍了,那他變成妖怪了嗎,會晚上出門吃小孩嗎?”
提起晉王,從螢腦海中浮現出一張蒼白的病容,那雙眼睛濃如永夜,隔着喧鬧的人群望向她。
分明素不相識,卻令她心神震動。
從螢輕輕搖頭:“不是詐屍,他隻是睡過頭,忘記醒來,鬧了場誤會。”
從禾發笑:“那他也太笨了些。”
“與阿禾相比,所有人都是笨蛋。”
從螢含笑摸了摸她的頭。
将手邊的紙錢添罷,夜色也深了。從螢取來披風為從禾穿上,帶她回兩人起居的雲水苑休息。
明月穿朱戶,照在兩人同眠的榻上。
從禾已困得眼皮打架,仍不肯睡,嘟囔着:“姐姐,姐姐,你不要為祖父難過,你還有阿禾,阿禾也可以陪你說話,也能背詩給你聽,雖然阿禾還不能陪你下棋,但是我學得很快。”
從螢支頤望着她,一面含笑回應,一面落下了眼淚。
她的手指輕柔地撫過阿禾額角,又看見了那道經年的傷口,像一隻黑蜈蚣爬在阿禾嬌嫩的皮膚上。
很小的時候,阿禾受過傷,大夫說她摔壞了腦袋,心智将停滞在幼年時期。如今她已十歲,還像剛識人時那樣黏着自己。
“姐姐,姐姐。”
阿禾又想起一件事,睜大了眼睛:“三姐姐還說,謝三公子生你的氣,以後肯定會欺負你,謝三公子是壞人嗎?”
從螢無奈:“三姐姐與你說的話,你不要當真,她喜歡逗你。”
阿禾“哦”了一聲,将心放回。
她捏着從螢的袖角,在她輕緩的撫拍中漸漸沉下眼皮,嗅着她腕間的素香,意識漸漸模糊。
隐約聽見一聲似怅,似歎。
“三公子他是蘭生衰草,鶴羁泥塗……他其實是個很好,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