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搖頭,那侍女說:“不要啰嗦,都一起去。”
從螢不得已将阿禾也帶上,緊張地将她護在身後,棄車登轅,猶豫着叩響那架華美馬車虛掩的門。
她聲音徐緩如淌過花葉的雨流:“臣女姜氏行四,攜小妹叨擾,多謝殿下施援。”
許久,馬車裡傳出一聲“嗯”。
從螢試探着推開碧紗車門,垂視的目光先掃見鋪滿車廂的火狐皮,金紅豔豔如流火,隻一眼,便覺得十分暖和。
向前是一角玄色氅衣,袖口用金線繡着一枝繁盛木樨,探出一隻蒼白修長、精緻如玉镂瓊雕的手。
論養尊處優,雲京少有人能越過眼前這位。
在她思索晉王的同時,晉王也在端詳她。
看她被冷雨打濕的烏鬓、凍得通紅的鼻尖,垂睫濕潤如燕羽,遮擋着目光裡的警惕與不安。
即便處境如此,她仍落落從容地向他行禮,暗示自己并非柔弱可欺:“車夫很快會尋來,想必不會打擾殿下太久,待過幾日伯父回京,一定登門道謝。”
她說的每一個字,落在他耳際,都像是一朵炸開的雨花。
即使來時路上,他已經構想了無數遍,可是真的見到她,仍然猝不及防、狼狽不堪。
十五年。
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
仿佛所有的血液都湧向心髒,悲喜交織的情緒瞬間漲滿,他掌間的茶盞是熱的,掌心卻是一片冷汗,随着他指節攏緊,顫抖得愈發明顯。
他要用盡所有的力氣克制,才能忍住不去觸碰她、擁住她。
從螢未聽到回應,悄悄擡頭去看,晉王連忙别開臉,沒讓她瞧見自己的失态。
“坐吧。”他聲音壓得很低。
馬車裡十分寬敞,晉王吩咐侍女在兩人中間擺開一架桌屏,從螢雖未說什麼,他卻敏銳感覺到她松弛了幾分。
五味雜陳之餘,不由得失笑。
長幾下放置了炭盆,四角也擱了暖爐,方才從螢被凍得渾身僵麻,如今被暖香一熏,不由得打了兩個噴嚏。
晉王隔着屏風望向她。
想起前世婚後,她因體弱多病,常避居不出,難道此時便已種下病根了麼?
心中隐隐浮現不安,晉王喚了一聲:“紫蘇。”
方才的冷面侍女推開碧紗門,态度恭謹:“殿下。”
晉王晃了晃盞中茶水,問:“這茶裡加了什麼?”
侍女答:“加了幹姜、參片、川芎。”
晉王蹙眉:“簡直難以入口,誰讓你們自作主張?”
這不是您出門前特意吩咐的麼?
侍女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咽下,恭順道:“奴婢馬上重新沏一壺。”
“這一壺也别浪費了。”
晉王往屏風的方向望了一眼,隐約可見從螢柔麗的輪廓。
“賞給兩位姑娘吧。”
侍女将晉王面前的紫砂壺轉到從螢這邊,倒滿兩個新茶盞後退下。
從螢道了謝,嘗過一口,确實是好茶,加了許多宜養暖身的藥材,熱流沿着喉嚨湧向四肢百骸,馬上就不覺得冷了。
她将另一杯端給小妹,小妹喝過熱茶後也精神了許多,從她懷裡探出頭,一雙烏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想往屏風另一側打量。
這樣一壺茶,絕非奴婢自作主張,倒像是刻意為受寒的人準備。
從螢從未受過這樣的照顧,心中頗為觸動。
雖然她尚未猜透晉王的意圖,至少在這一刻,為這一盞茶,她是真心感激他的。
于是從螢緩緩說道:“晉王殿下,幹姜與川芎都是味重之物,藥性重合,若您不喜這風味,可以二者去其一,嘗試以桂花代替,此花有潤肺止咳的功效。”
晉王側耳如聽綸音,聽罷久久不言。
他想起前世,從螢嫁到謝家後,親自照管他院中那棵半死不活的桂花樹。
她閉門不出的時候,就在院中侍弄桂花,此後那桂花開得極好,出入都會沾染滿袖清香。
有一回他醉酒而歸,染了風寒,從螢難得親自去看望他,雖然陶罐裡端的是他最厭惡的姜湯,卻對他說:“我用桂花掩了姜的味道,三公子,你試一試。”
他喉間幹澀,欲擺手推拒,卻抓到了她的袖子。
潮濕,柔軟,沾滿了新鮮的桂花香氣,将吹涼的湯勺抵在他唇邊。
那是他頭一回将整罐的姜湯喝了個底淨。
之後他常想起那混合着姜辣的木樨香,在他醉酒的時候,在他傷病的時候……
在他思念她的時候。
從螢許久未聽到回應,以為是惹了晉王厭煩,心中暗惱自己多嘴,轉頭把側窗輕輕推開一條縫隙,探看窗外的景象。
雨弱了些,細密如霧,沾衣欲濕。
偶爾路過披着蓑笠的挑夫,想來是快要到山腳。
還好這一路風平浪靜……
心念剛起,忽聽晉王開口:“聽聞姜家門前的桂花樹,是整座雲京開得最盛的一棵,眼下花還開着嗎?”
從螢說:“今日離家時,尚見枝頭零星,待這一場秋雨停歇,恐怕便落盡了。”
“無妨。”晉王說:“若得空閑,折一枝送到晉王府吧。”
還是沒忍住橫生枝節,想與她再多見一面。
從螢默了默,低聲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