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添過三巡,城樓遙遙在望。
晉王的目光始終落在桌屏的蝴蝶刺繡上,随着馬車起伏、人影晃動,看那蝴蝶時而落在從螢鬓角,時而栖在她腦後。
前世的今日,他因出城抓捕逃犯,不知從螢路遇淮郡王,馬車失陷,困在雨中直到夜幕。
隻是後來聽說她大病了一場,落下寒症,婚後尋來許多大夫調養,也總不見好。
是他對她太不經心,才讓她受了這麼多的苦。
歎息罷,晉王開口問她:“聽聞姜謝二氏欲結秦晉之好,對謝三公子這位夫婿,姜四娘子覺得還滿意麼?”
從螢為他這突然一問愣住,心道今日是撞了什麼邪,怎麼人人都來打聽這件事。
她想了想,實話實說道:“這隻是捕風捉影的流言,姜家門楣低陋,不敢生攀附之心,何況仍在為祖父守孝,家中子女怎可談論婚嫁。”
晉王心想,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前世因虎贲衛圍搜姜家,将姜氏親眷下獄,從螢不得已才請來孝成郡主證婚,手持婚書逼到謝家門前。至于謝三公子本人,借着履約的名義,半推半就認下,這才成全了這段婚姻。
今世姜家未陷入此燃眉之急,從螢她仍心存僥幸,想帶姜家走避世為安的路,因此這樁婚事,少一樁推波助瀾的引子。
晉王思慮後說:“既然是兩方親長定下的婚事,門楣高低不是問題,究竟是四娘子不滿意夫婿的人選,還是謝三他同你說了什麼?”
從螢算是明白了晉王為何會載她同行。
原是為旁敲側擊詢問謝氏的婚事。
她說:“婚姻之事,長輩自有論定,臣女作何想并不重要。至于謝三公子,臣女更不敢妄加議論,晉王殿下還是親自問他比較好,臣女與他不熟,無話可說,隻是慚愧令殿下白白跑了這一趟。”
晉王聽她似有誤解的意思,下意識想要辯白:“我不是為他——”
“殿下,城門到了。”侍女在外提醒道。
晉王啞了聲,在心裡罵了一句豬油蒙心的混賬東西。
他知道年輕時的自己是個什麼德行,看誰都帶三分冷眼,旁人熱臉相迎尚未必理會,何況如從螢這般冷靜避讓,他更不會上趕着。
一着急,覺得胸口氣血翻湧,扶案驟咳不停。
聽着他努力克制的咳嗽聲,從螢想起這位殿下身子骨弱,不由得懊惱自己的意氣之言。
遂開口轉圜道:“無論如何,臣女感激殿下今日相載,此後定會為殿下多多祈福……城中人多眼雜,臣女入城後另行賃車,就不給殿下添麻煩了。”
馬車停在城樓鬥拱下,從螢下車前,隔着屏風再次向晉王拜謝。
眼見她推門将去,晉王忍不住道:“别忘了木樨花。”
從螢應是,接過侍女遞來的油紙傘,落地後轉身,卻見城樓鬥拱的另一端,有一人正馭馬而立,靜靜看着她。
明朱色的氅衣被蒙蒙雨霧洗得冷豔,如杜鵑啼血。外披金甲熠熠,身後扈從如流,仿佛斂盡了晦暗天地間的秋晖。
傾山倒海,烈烈灼目。
與他對視的瞬間,從螢握緊了傘骨,心道:真是背後說人,當面撞鬼。
*
謝玄覽今日出城緝捕逃犯,本打算連夜就地審問,刑架剛擺開,尚未來得及燒燙烙鐵,守城門的禁衛前來報信,說晉王的車駕出城去了。
謝玄覽對此頗感興趣:“他不是正閉府整治奴才麼,這是又起了什麼興緻?”
信使說:“遠瞧晉王身邊的侍衛并非等閑,兄弟們不敢擅作主張跟蹤。”
“無妨,他總要回城。”
謝玄覽命人把逃犯連同刑具一起收拾罷:“咱們回城等着他。”
回城後安置了逃犯,正值大雨瓢潑,謝玄覽站在城樓上避雨處飲茶,低眼瞧見一個壯年男仆挾着兩把油紙傘,急急忙忙要出城去。
這是姜家的馬夫,去姜府解圍那天,謝玄覽瞥見過一眼。
他向身邊侍衛示意了一下:“去問問他給誰送傘。”
侍衛領命而去,半炷香後回來禀報:“那馬夫說,他家四小姐上山拜廟,馬車壞在山路上,主人家不肯讓他再牽新馬,他隻好帶兩把傘去接應。”
謝玄覽聽罷說:“看來姜老禦史死後,這位姜四姑娘的處境堪憂啊。”
揮揮手放那馬夫出城,忽然卻又問了一句:“拜哪座廟?”
侍衛答:“青蘆山玄都觀,年輕女郎都喜歡去求姻緣。”
青蘆山正是晉王車駕離去的方向。
姜老禦史生前的折子裡斥晉王無用,想也知道他對姜家人的态度不會好,倘若狹路相逢,難免有為難之舉。
謝玄覽擱下茶盞,欲提起燕支刀下城樓,想起從螢對謝氏的态度。
不食周粟,敬而遠之。
便又折回身,繼續飲那盞落了雨水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