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身子一頓,抖了抖,不敢回頭,隻定定站在原地,片刻又加快腳步。
李皎馬上叫門外武婢攔住她去路,又令武婢将倒下的屏風豎起,将少女按落于屏風後,讓她就此坐定。
李皎佯裝憤恨,也不去看少女,隻側身哼哼道:“砸壞我的屏風還想跑哇?”
少女出聲辯道:“哪裡,我看它好好的,比我還結實呢!”
李皎哼哼道:“哼,最好是這樣!要是讓我發現你把牆撞了條口子,我可不會放過你!”
少女隔着屏風回應道:“我又不是野豬,還能把牆撞出條口子?”
周祜聞言捧腹大笑,打趣道:“野豬的嘴可沒有娘子厲害!”
周朓不禁往屏風望去,隻見燭光幢幢,繡屏蒙蒙,隻可見她依稀形體如同置于輕煙薄霧中,如墨長發并未束起,從肩背下傾瀉而下,應是方沐浴之故。
李皎:“太啰嗦啦。快坐下給我們彈首曲子聽聽,這次可不準亂彈!要是彈得難聽死,看我不打爛你的屁股!”
白未晞猶猶豫豫道:“可我把琴談壞啦!”
李皎大手一揮,叫侍女換一把新琴。
白未晞笑道:“姑姑,你也不怕我這賠錢貨把你的寶貝弄壞?要是我再彈壞,那可不是千金了,就是萬金了,姑姑你可要想清楚!”
李皎煩她啰裡啰唆,揚聲道:“你快閉嘴罷,說得我出不起這錢似的!你姑姑我可不差這點錢!”
片刻,樂聲響起。初時琴音低沉,如斜風約水,燕雀啁啾。到了中段陡然升調,如急雨收春,白雨跳珠。片刻後又變得纏綿悱恻,如同小兒女耳鬓厮磨,竊竊私語。
曲終時李皎笑問道:“彈的甚麼曲子,聽起來倒有一番兒女情長的意味。”
白未晞答道:“《春江花月夜》。”
李皎喃喃道:“怪不得。原來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笑道:“你瞧瞧窗外是甚麼時令?”
白未晞張望了一番,轉過頭答道:“秋天啊。”
李皎有意留住她,道:“你彈的這首哪裡應景了?”
白未晞點點頭,玩笑道:“既然春江花月夜不行,那我彈個秋江花月夜罷。”
周朓聞言莞爾一笑道:“雖未應景,私以為此曲甚好,有如楊柳依依,令人适心。”
李皎知道她又要胡鬧,嗔怪道:“哪有甚麼秋江花月夜,你若要彈,怎麼不去張若虛面前彈?”
白未晞嘻嘻一笑,又轉回正題,道:“不敢不敢,哪裡敢在正主面前胡鬧?”
周朓若有所思,滿目欽佩。緩緩道:“這位張先生想必是很有名的樂家吧!”
李皎和白未晞聞言心照不宣地相顧一笑,卻不與他言明張若虛是什麼人。
即刻白未晞又轉軸撥弦,換了另一首曲子,這首曲子難度甚高,一時令人聽不出其中門路。
一曲彈畢,衆人沉默良久。
李皎皺眉道:“這回我居然聽不出個中曲調,也不知其中或喜或悲,真是怪了。”
她轉顧周朓,見周朓神情肅穆,沉默不語。周朓一向妙善音律,于是她問周朓道:“阿朓聽出這是甚麼曲子了麼?”
周朓搖搖頭,笑而不語。
李皎目光再次轉向屏風後,倘若連阿朓也聽不出,侄女的琴藝當真了得。未曾想闊别多年,侄女的琴藝已經出神入化。思及此處,不禁對侄女目露贊賞,心生敬佩,點頭笑道:“晞晞,你告訴我們這是什麼曲子?”
少女得意悠然的聲音自屏風後飄來。
“是《陽春白雪》。”
她話音甫落,周祜搶先道:“是郢中之曲!”
白未晞道:“确實是郢中之曲。但能聽懂曲中意之人少之又少。”
周祜笑嘻嘻道:“娘子,我卻聽懂了。”
白未晞驚訝道:“當真?”
周祜笑得更加放肆:“你靠前,我說與你一人聽。”
李皎知道他心思不正,欲調戲侄女,剛準備出聲卻聽得周朓沉聲道:“向來曲意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何況此曲意趣甚高,讵可三言兩語解釋得清?”
周祜本想一睹這屏風之後的芳容,不想卻被兄長打斷。尴尬一笑,回顧兄長,冷哼道:“我在音律的造詣上向來不如阿兄,不懂什麼情什麼樂理,隻是一介鄉野村夫。”
說罷神情甚為古怪,隻低頭飲酒。
周朓搖搖頭道:“我也隻懂些皮毛,算不上精通。”
周祜心生一念,對屏風高聲叫道:“我等欽羨不已,娘子可否再彈一次?”
白未晞朗聲答道:“自然可以。”
周祜又道:“這回可不同于上回。我來為你唱歌助興!”
說罷就待白未晞撥弦奏曲。白未晞卻并未如他所願,笑道:“我也有歌,就不勞煩這位公子啦!”
周祜聽她有回絕之意,本想出言。卻聽得她嗓音猶如間關莺語般悅耳動聽,惹得他心旌飄搖,情迷意亂,便也不再去分說,自由她去。
白未晞撥了撥琴弦,那琵琶發出幾聲“叮咚”,纖纖玉手在那把琵琶上輕輕拂過,一連串音符如同山澗清溪般潺潺流出。琴聲中頓,轉而降調,有如春風拂面,日照白雪。白未晞随着琴音輕輕唱起。
寂聽郢中人,高歌已絕倫。
臨風飄白雪,向日奏陽春。
調雅偏盈耳,聲長杏入神。
連連貫珠并,袅袅遏雲頻。
度曲知難和,凝情想任真。
周郎如賞羨,莫使滞芳晨。【1】
一曲唱畢,滿室人神情各異。周朓滿面通紅,不敢擡頭,隻低頭飲酒。李照神色愕然,微微瞠目望着屏風。心裡疑惑她為何會對周郎有慕意?疑惑間卻聽到母親清朗的大笑。李皎伏在案上,笑得周身發顫,合不攏嘴。她身旁的周祜也是面露喜色,頻頻望向屏風。
白未晞兀自皺眉,不明其中意味,還以為是姑姑嫌棄她唱得太過難聽,有意取笑,頓時心生怒意,不滿道:“又要人家彈曲子,又嫌人家唱得難聽。哼,我不理你們了!”
說罷起身就走。她身側的武婢哪裡敢讓她走,她剛起身,就被二婢按落,走也不是,彈也不是,真是進退兩難。當即又鬧起脾氣,對着衆人埋怨道:“你們喝酒,又不給我喝,還笑我,還不讓我走,什麼意思嘛!”
周祜聞言,舀了幾勺酒盛到酒碗中,端起酒碗,方欲朝她走來,咧嘴笑道:“妹妹莫急,周郎這就給你盛酒喝!”
他剛起身,卻被李皎伸手攔下,李皎眼神陰沉,示意他退至一旁,接過他手中的酒碗,向屏風走去,轉過屏風。但見白未晞背對着她,雙眼緊閉,雙手交叉抱于胸前,嘴裡還在哼哼。李皎碰了碰她的肩,白未晞立即将身子半轉過去。
李皎将酒碗遞到她面前,低聲問道:“聞聞,這酒可香了,不嘗嘗麼?”
白未晞側過頭,鼻尖翕動,睜開左眼,閉着右眼,忍不住往李皎手邊觑了一眼,哼哼唧唧道:“哼哼,一點都不香,臭死人了,我才不要喝臭酒!”
李皎縮回酒碗,假裝要将酒喝完,笑道:“既然你不喝,那我就把它喝了!”
舉起手臂,假裝一飲而盡。白未晞這時旋過身子,一把搶過酒碗,“咕噜”一聲一口灌進腔中。她動作過急過快,酒液飛出,濺在李皎衣裙上。李皎低頭一看衣裙上已是點點酒液,在她肩上拍了一掌,罵了一聲:“你這小猢狲,将我衣裳弄髒啦!”
白未晞咕噜噜喝完那碗酒,将酒碗放在李皎手上,李皎笑罵道:“怎麼,還要我給你端茶倒水?”
兩邊武婢見狀也忍俊不禁,隻是礙于主家在前,不敢有太多動作,隻得趕緊斂容,相互交換眼色。
白未晞也不害臊,理直氣壯道:“哼,誰讓你笑我?”
李皎轉過屏風,走到案前,将酒碗放下,複轉頭笑道:“我哪裡笑你了?”
白未晞悶悶叫道:“你方才分明笑我了。你笑我唱得難聽!”
李皎聞言拍了拍案幾,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