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揚濯眼裡的光亮了起來,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
不過他有時還是能幫到忙。柳嫂子有些粗心,常常忘記往竈裡添柴火,有時還把水燒幹。于是,他隻能盡自己所能做些雜活,幫柳嫂子挑水、砍柴,還學會了做飯,但是做得極其難吃,小孩吃了又吐。
柳嫂子笑笑:“男人會做飯已經很厲害了,這十裡八鄉都找不到像你一樣的!”
确實是十裡八鄉都找不到像他一般落魄的讀書人了。
可惜這樣安甯的日子太過短暫。三月初,莊子裡來人了。那天柳嫂子挑着兩個空桶回家,還沒到家門,就見門口圍了一圈鄉民。那些人竊竊私語,眉頭緊皺。她登時有種不好的預感,抛下肩頭兩個桶,急急忙忙往家裡跑去。
狹小的院子内,揚濯趴在地上,衣衫褴褛,四肢抽搐。院子裡一片狼藉,水缸被砸壞了,鍋碗瓢盆滾了一地。
揚濯從地上吃力地擡起臉,指甲縫裡都是泥垢,流血破皮的嘴角抽搐着:“阿嫂,對不住。我沒有護住囡囡。囡囡被他們捉走了。”青腫的眼皮下淌出兩道血淚。
柳嫂子呆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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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猛地搖晃了一下,颠得車廂内的李照和未晞左搖右晃,李照扶起未晞,掀起車簾問道:“這是怎麼了?”
馬車夫用力扯住辔頭,馬仰起脖子,長嘶了一聲。他跳下馬車,環顧了片刻,轉頭對李照遺憾道:“車輪紮進泥坑了。”
李照也跳下車,扒着車轅查看了一番。近日下了大雨,鄉間小路上坑坑窪窪,又積了雨水。她推了推馬車,發覺輪子的一半陷進了泥坑裡,僅僅憑他們這三人,恐怕難以将馬車拖出。
馬車夫伸長了脖子,沖着河邊嚷嚷:“侬講格個女佬,能不能過來搭把手?”
李照循聲望去,河邊的蘆葦叢裡蹲着一個女人,身着褐色的衣裙,頭發亂糟糟的,沒什麼反應,兀自蹲在河岸邊。
馬車夫急了,還要出聲,卻被李照打斷。李照搖了搖頭,示意馬車夫噤聲。她心道:“這許是個瘋子。”見她蹲在河邊一動不動,李照又擔心她是要輕生,走上前。然而距她幾步遠,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襲來。李照遲疑了片刻,在進與退之間躊躇。
婦人忽地站起,轉過身,一臉警覺望着她。李照看清了婦人的面孔。亂蓬蓬的頭發下,一雙杏眼正呆滞地一張一合,裡頭的眸子生了許多血絲。她就這樣睜着那雙布滿血絲的杏眼,不動聲色望着李照。
李照面露驚恐,猛地往後退了幾步。女人卻向她步步緊逼,李照隐隐不安,轉身往馬車跑回去。馬車夫此時不在跟前,也許是找人了。李照回頭一望,見女人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目光緊緊地落在自己身上。
馬蹄聲由遠及近地傳來,玄衣騎士揚着馬鞭,叢遠處的山坡奔至山間小道。陸續的面孔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視線裡。
她回首再望了一眼,女人卻不見了。陸續在馬車邊停鞍下馬,抖了抖衣襟,款款走至李照身側,對她笑面相迎:“阿照,我趕上你了!”他環顧四周,臉上的笑意又在一瞬斂起,緊張的目光落在馬車輪上,喃喃道:“這...怎麼陷得這般深?馬車夫呢?”
車門忽然打開,頭紮着雙鬟的女孩從馬車上一躍而下,沖陸續笑道:“陸兄,你從妹成親,你就穿這個?”
陸續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玄色衣裳,有些尴尬地道:“這身耐髒...你看這幾日的雨多大。再說我到了莊子上換一身便是。”
未晞瞥了凝立一旁不語的李照,扭頭對陸續笑道:“也不穿一身好看的!”陸續略帶羞愧地撓了撓頭,低頭不語。
未幾,馬車夫領着一幫農夫叢田埂上匆匆忙忙地趕來,總算是把車輪從泥坑中推出。未晞和李照再次上車,車轱辘剛轉動,聽得一聲“阿嫂你在何處”,她一把掀開車簾,烈風灌滿了車廂,車簾子叩在車壁上,哐當哐當地作響。
她将整個頭伸出去,遠處的蘆葦叢中站着一個女人,正慢慢地把臉調轉過來。女人把臉完全轉過來時,李照記得一清二楚:那是一雙充滿血絲的杏眼。
身子忽地陡然被一股強勁的臂力拽去。李照不由自主向後跌去,未晞扶着她的肩膀,嗔怪道:“你是不是傻了,你的陸郎在另一邊呢!”
未晞掀開另一邊的車簾,陸續騎着高頭大馬,怔了怔,旋即又低下頭向她們微笑。未晞捅了捅她的臂膀,低聲道:“你呀真是個榆木腦袋,人家在對你笑呢,你怎麼沒半點反應?”李照把簾子拉下,依靠在車壁上,閉上了雙目,緩緩道:“我累了。”
未晞沒有繼續說,車廂裡一片寂靜,不時會有車轱辘辚辚的聲響。
李照對陸續的态度,有時自己也不甚清楚。
從前她在廬江陸氏門下修習時,陸續作為族中子弟,對她這個外姓門生倒是無微不至。她曾一度十分享受這種關懷,與陸續也是以兄弟相稱。後來陸續無意間撞破了她的性别秘密。
可這并未成為他們二人之間的隔閡,反倒讓陸續待她愈加溫柔體貼。她一時不知所措,最終卻還是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份情誼。三年間他們二人親密無間,從書齋到戎場,他始終伴于她身側,寸步不離。
晚間,三人在附近的莊子裡歇腳。迎接他們的卻不是管事。莊子裡的仆婦端來熱騰騰的醪醴和肉羹。仆婦單獨為她端上描了彩雞的酒壺。
雖然隻有半杯,濃郁的酒香也足以令人胃口大開。仆婦剛開始還奇怪怎麼單單這酒壺隻剩了一小半,本來還想再添一些卻被李照攔住。
這酒看着清甜可口,實則後勁十足。才飲下一刻,她便頭昏腦脹,身上發熱。李照吃了幾口肉羹便喚仆婦備下熱湯。
飯後她昏昏沉沉地扶着欄杆走到浴房外,猩紅的燈籠在她視野裡似鬼火一般在半空中飄來飄去。黑夜中浮着一片猩紅的霧氣,蒙蒙霧氣中,杏眼婦人靜靜伫立。李照驚得一身汗,揉揉眼睛,霧氣和婦人又沒了。
此時她喉嚨幹渴而腫脹,身上也是一陣滾燙。約莫是過于口渴,她甚至聽到了水聲。推開門時,她差點摔進浴室。終于爬起來,跌跌撞撞地爬到浴桶邊時,她的神識忽地模糊,行動也開始不受控制。衣服開始一件件地被自己的手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