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起頭,濕漉漉的目光在李照身上飛快地打轉了一圈,用極度嫌惡的語氣慢悠悠地道:“呵,我倒是好奇你這猴皮下倒是生的什麼?”
李照未料及他會這樣出口傷人,隻覺自己一腔真心錯付,心中愈加氣憤,舉起酒壇朝他抛擲去。酒壇“嘩啦”一聲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失去理智地怒吼:“你在我的酒裡下藥,又算什麼正人君子?”
她頭也不回,朝廊外走去。那人還在身後瘋了似的吼叫:“你就是隻戴了頂皮弁的猴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定了定,片刻加快腳步,往獄外走去。心裡卻成了一團亂麻。這是她在他病中哄他開心編出來的一個笑話。李照記得他面無表情,忽而又捧腹大笑。是了,在他的心中,她不過是隻戴着皮弁的猴子。她倍感恥辱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腳下一步緩似一步。
外頭下着瓢潑大雨,雨劈裡啪啦地蓋在她的面上,打得她睜不開眼。雨滴順着她的額角往下淌,淌到她的右臉頰。她伸出手,摸了摸右臉頰,才驚覺一片滾燙。白日裡被周夫人掌掴後的腫脹感依舊鮮明。
門旁站着兩列衛士,她低下頭,縮起脖子,像隻鹌鹑一樣哆哆嗦嗦地在暴雨中前進。每走一步就有大灘的雨水沿着衣擺往下墜。終于到了谒舍,她才敢擡起頭,緩緩地站直了身子。嘩嘩的雨聲中,有人的腳步聲。她努力地睜大眼睛,轉過身子。
周朓弓着背,把外衣攤開,蓋在他腋下一個嬌小身影上。他渾身同樣也被淋濕。二人慢慢朝李照走近。李照喚了一聲:“周朓。”
周朓略顯驚訝地擡首望了她一眼,大約是她這樣的稱呼略顯冷漠,卻還是禮貌地回了一句:“阿照......?”
他腋下那個嬌小的身影此時也擡起頭,快步上前,猛地撲向李照。李照機械地展開雙臂接住。她懷中的身軀開始顫抖,并且愈發劇烈,連帶着她的手臂也随之顫抖。
懷中的人擡起頭,淚眼婆娑。
“阿照,我們做了一件錯事。”
屋内點了油燈,暫時明亮了許多,卻還是濕冷得可怕。
三人圍坐在一張案幾邊,李照跪坐在案前,低眉垂首,緊握的雙拳放在膝上。她從未晞的口中了解柳嫂子的悲慘身世。原來他們二人方才是去探望柳嫂子了。
柳嫂子是個可憐女人,前些時日沒了丈夫,因負擔不起賦稅,剛出生三個月的孩子也被莊子上的管事發賣。柳嫂子受不起打擊,自那以後變得瘋瘋癫癫。
柳嫂子和曾經的她有着相似的悲慘的經曆。同樣是為奴,境遇卻是天差地别。她心裡不安起來,自己如今發達了,卻把柳嫂子的脊背一腳踩斷了。
如果當初自己留在周府前,柳嫂子也無從下手,周箸就不會死,那柳嫂子也不會......
她沒敢往下多想,額頭上一片飕飕的濕意,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
未晞忽地抓住她的手,向她懇求道:“柳嫂子種了一輩子地,我不想她就落得這麼個下場。她是殺了人,如果一定要她死,可也不能讓殺了她孩子和丈夫的兇手逍遙法外。阿照,求求你!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
她在未晞的熱烈前惴惴不安,偏過頭與未晞的眼神錯開。
“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未晞卻将她的手抓得更緊,顫聲道:“不,你一定有辦法。姑姑不是丹陽的太守麼,這裡的一切都是她說了算。對,我們去找她,姑姑...一定有辦法。我要回去找姑姑。”
未晞激動地站起身,被李照從身後一把抱住。
李照含着淚水道:“沒用的...就算是媽媽來了,也是無力回天。”
未晞愕然道:“為什麼?”
李照看了看一言不發的周朓,哽咽道:“因為她是奴,和牲畜沒有區别,不在律法的保護中。就算......主人殺了奴婢,不會違背律法。”
周朓望向未晞,點點頭,沉聲道:“她得罪的是我們家,刑不上大夫,就算殺了人,也是死不了的......”
未晞呆愣,跌坐回榻上,幾顆淚珠從她瞪圓的秀目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舉起衣袖拂去淚珠。努力地遏制顫抖的喉頭,然而幾次都是欲言又止。她須臾擡起頭,哆哆嗦嗦地吐出一句:“我明白了。這是個人吃人的世界。”
李照強忍淚意,沉重地道:“木已成舟,既然改變不了他人的命運,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
未晞再也忍不住,在李照的懷中放聲大哭。
沉默不語的周朓忽地擡起頭:“其實還有一個辦法,隻是兇險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