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變得嘲諷又輕視,伸手翻開其中一份文件,标準字體的文字赫然寫着“取消收養關系協議”。
楊桖很輕的眨了下眼壓下翻湧的酸意,克制不住的顫手拿過那份一年前寄出的協議。
如果可以,他真想現在就見到程榴,站在他的面前注視他的眼。
哥,這是什麼意思,這個地方你很想離開嗎。
對面有些愠怒的男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說教着,楊桖毫不在意,全身心投入文件中,企圖從一闆一眼的文字裡尋找到程榴,或者說是哥哥當時的模樣。
異國他鄉裡日複一日、居無定所的夜晚,冷風是不是灌進你單薄的衣擺裡,那時你眼尾的通紅,是不甘還是寒意?
漸漸和理想背道而馳時的你,淡漠的臉會不會變得落寞,垂下的眼眸裡是否掩着飾年少的無力。
沒有知心的朋友,甚至沒有時間去社交,永遠是一個人,會孤單的吧,你又是怎麼捱過那些門外燈火通明的平安夜的?
最痛苦的是不是,發現自己真的如他們所說,在那個抗拒的領域天賦異禀,甚至靠它才度過了低谷,你是不是很厭惡自己啊,哥哥。
其實,那些兒時的記憶與歡樂你比我記得更牢吧,哥。
楊桖一頁頁往後翻着,字裡行間仿佛切身地體會到那些臆想中悲傷的情感,他不住的發抖,眼眶蓄滿淚水,眨眼間大顆大顆墜落。
最後一頁,一行字迹秀氣端正地手寫字出現,楊桖忽而呼吸一滞。
“仁恒以孝為本,但無論如何不應搭上人生。萍水相逢,此後願各自安好順遂。”
一束光愕然刺進眼底,楊桖閉起眼留下最後一滴淚。烏雲散去霞光萬道,那些擔憂漸漸彙聚成他真正認識的程榴。
跑步時朝着夕陽的背影、垂手摸貓時溫柔的指腹、畫圖時鏡框上流轉着的、熱愛的光、在台下看着同伴演講眼裡的欣喜。
或許,這二十三天的交換裡,早已在月升日落間刻畫出最真實的程榴,追逐熱愛的、自洽内求的、憐憫生靈的。
忽然對面說的話飄入耳内,是那樣的輕薄脆弱。
“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程榴。要麼把你之前三年轉的錢拿回去,下周開始到公司按照我的計劃行事,我們既往不咎。要麼,簽了這份協議,我們一拍兩散,以後這個家和晨明的所有都和你沒有關系。”
程聲鵲将另一份文件和卡同時向前推,鏡片後的眼睛雖想掩飾,但遮不住勢在必得的神情。
而後他看到程榴忽然擡頭,望向自己的眼中盛放着自信,流光皎潔如烈陽,他被這眼神震住半晌慌了神,隻見他毫不猶豫翻開協議,細細讀完後拿起桌旁的筆,行雲流水的簽下姓名,字迹正氣潇灑。
如果他能聽見楊桖的心聲,就會發現其實他沒有看起來那麼堅定果決,隻不過在為唯一一個念頭支撐着。
不管你是程榴還是哥,隻要是你想要的,傾盡所有我也要幫你拿到。
再擡眼,望過來的眼神變了樣,像是在看一個毫不相幹的陌路人,他聲音禮貌疏離:“麻煩程先生複印一份,原件我和遺留在這的物品一起帶走。”
一秒、兩秒,直到分針跳了兩次程聲鵲才不可置信又咬牙切齒地笑笑,随後同樣冷淡道:“東西都在儲物室,原件會在你離開前交給你,不送。”
楊桖點點頭起身離開,再沒回頭看過一眼這間壓抑不透風的書房。
儲物室角角落落都有些灰塵,貨架上是一個又一個貼上标簽與日期的紙箱,楊桖不斷朝裡走,在最角落的地上看到了被壓的有些變形的一個小箱子,楊桖抿了下唇将它拉出來,猶豫兩秒打開。
塵屑在空中飛舞,楊桖看着隻被填滿三分之一的箱子愣了神,擡起頭環顧四周其他标簽,并未找到另外任何一個命名為程榴的箱子。
心髒被泡進苦澀的青梅酒裡,楊桖動手将裡面唯二兩件東西拿出來,一本陳舊的相冊和,一個被砸壞的鐵盒。
這兩個東西楊桖都認識,相冊是楊院長為每一位孤兒院的小孩準備的回憶錄,裡面記錄着每一歲的模樣,在被領養那天交還給本人。
被砸壞的鐵盒,是楊桖最後一次送給程榴的生日禮物,盒面的油畫塗鴉和盒内稚嫩字迹寫下的祝福都是楊桖親筆完成,當時盒子裡還裝了一個他縫了好幾次的蘋果布挂件。
指尖傳來濕熱觸感,楊桖摸摸臉頰恍然發覺自己落了淚,他胡亂擦幹後打開破損的盒子隻看到空白一片,慌忙拿起箱子向下倒卻除了灰塵什麼都不剩。
“小榴?”一道有些輕的試探從門口傳來。
楊桖警惕地立刻回頭,将相冊和盒子牢牢護在懷裡,看見來的婦人身着樸素手握掃把,在自己扭頭的一瞬間沖進來轉身鎖上門,像是松了口氣般悄悄放下掃帚。
她回身朝自己走來,楊桖再次警惕起來,正當他出聲質問整個人忽然落入一個溫暖的、皂香的懷抱裡。
楊桖呆住,并未第一時間推開,因為他感覺自己左肩忽然沁入絲絲涼意,像水侵濕布料後貼在皮膚上。
她哭了嗎?
不等他細想,抱住自己的人吸了下鼻子松開,泛出水光的眼睛激動地盯着自己幾秒,随後從圍裙兜裡掏出一疊信件。
楊桖瞳孔忽然縮緊,手也止不住顫栗。
如果沒有丢失,這裡應該有五十封落款一模一樣的信件,是他在兩年裡給程榴寄的信,從他離開那月到失聯,二十三個月,沒有一次不落下。
包括,自己說再也不見的那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