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符咒就這樣飄蕩在天地之間,即使被塞進巴蠟手中,也很快寂滅,像被海風吹散的蒲公英,再也聚不成完整的形狀。
“巴蠟,尊者讓我轉告,你自由了,這些時日離西塘遠些,離長生界也遠些吧。”神侍望着海對面,輕聲細語。
“這是何意!這破西塘不要就算了,尊者怎麼連我也不要了?”巴蠟隻覺得喉嚨緊繃得難受,像是被無形的手掐住了聲帶。
“尊者隻是最後一次想為西塘、為你做些什麼罷了。”神侍轉身,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話音剛落,巴蠟瞳孔劇烈收縮,死死盯着對方胸前極速洇開的血迹,它嘴唇顫了顫,卻隻擠出幾聲哽咽氣音。
猩紅血色在它面前變得烏黑,凝出最後一道核心咒文時,倏地四散開來,神侍那具由符咒構成的軀殼如沙□□塌,不等巴蠟反應過來就融入漫天大霧中。
“騙子,尊者明明說她很強,會活很久,比我活得更久,我才被你們騙來的,又騙我。”巴蠟呆立原地,眼眶通紅,突然瘋了一般撲向那片虛無,它爪子狠狠攥住沙礫,腦子裡陷入一片混亂。
“仙家,老身往日都是讓阿婧來送沆瀣漿,啊就是那個守着界石的孩子,這次怎麼沒跟着仙家一起進來,她……她可還在西塘?”老妪望着不斷散發幽光的鎮山令,總覺得不安。
船頭,李長悠抱劍轉身,“我離開之時,她确實還好好待在西塘。”
老妪肩頭顯然一松,正待她想再問些什麼,船底卻輕輕擦過淺灘的細沙,發出綿長摩擦聲,燈盞也被帶着微微搖晃幾番。
老妪收起竹篙,勉強将船停穩。
幽光劃過,鎮山令已自覺落回李長悠腰間。
“咦?”
老妪提起竹篙的手懸在半空,渾濁的眼珠費力轉動着,眼神透着困惑。她年輕時也是洞天裡的常客,卻沒有一次看到過洞天這般模樣。
李長悠聞聲擡眸,她眉間已下意識擰緊,眼前确實還是上次見過的石壁,隻是充作城門的石壁僅擡起一半,堪堪露出立在長街入口處的大青石。
李長悠目光下移,透過低矮的空間,以往熱鬧的街口竟也沒幾道人影晃悠。
她緩緩走上岸,眼神警覺地掃過各處。
“仙家,老身怎的下不來了?”老妪在她耳邊驚呼。
李長悠身形微頓,耳尖幾不可察地動了動,捕捉着身後每一絲風吹草動,她沒有立刻回頭,指尖早無聲地搭上劍柄。
一道甜腥檀香夾雜着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三柱線香立在青石頂上,其上繪有破邪符,香灰拘在符咒間遲遲不落,仿佛被無形的手托着。明明一派正氣卻隻有黑煙升騰,煙塵凝在半空還生出一副血蛟之狀,看上去頗為不祥。
“此地洞天主人将逝,大門不開,莫要再來此處中轉了。”醉醺醺的聲音從煙霧後響起。
李長悠定睛一看,缭繞的香火煙氣彎彎繞繞,最後彙入在一人身上,那人身着月華長袍,正倚在青石邊,她白皙的衣領沾染上黑煙,黑煙下處處腐肉,正源源不斷溢出縷縷赤金血絲,緩緩滴落。
順着血污望下,一枚以龍縧絲束着的玄水玉扣挂在身前,玉扣冷白,其中封印着一縷活水,随呼吸起伏如潮汐。
那人醉得有些失神的眼眸忽地撞上李長悠遲疑的目光,海潮之聲立時将李長悠淹沒,周身血液在這一刻似能被外力随意調動。
濃烈的酒氣混着腐味彌漫開來,酒液沖刷着翻卷的爛肉,激起一陣輕微的“嗤嗤”聲,也将李長悠從恍惚中拉出來。
那人正拎着半壺酒,一邊給自己灌上一口,一邊倒在衣衫下露出的潰爛皮肉上。
李長悠輕咬舌尖,錯開眼神。
“塘神大人,您這是怎麼了!”一旁困在草船上的老妪臉色發白,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
李長悠抿唇,老妪等人堅持稱呼對方為塘神,李長悠本以為會碰上受西塘供奉的地祇,但長生界連道君都見不着,能誕生受天生地養的地祇更是沒影兒的事。
先前聽見金煌守宮提及西塘尊者,她就生了些懷疑,果然真正見到“塘神”時,這個猜想終于落地。
面前的塘神修為深不可測,李長悠隻大緻感知得到是在聞人澹溪之上,卻遠遠比不上她在逐鹿城所遇到的那位道君修為。
此塘神絕非地祇,而是修行之人,隻是這位尊者或是因自身隻有一縷殘魂之故,用了些秘法使自己能與地祇先靈一般,依托血脈香火存在。
李長悠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西塘尊者背後的渾濁香火,以她看來,擺放香火的位置、所繪制符咒,都是一等一的正派手法,地祇所食香火無非是信仰,先靈則是血脈,二者皆是無大害之物,可再看這三根清香上透着的黑氣,不似血脈也無信仰,分明是損人修為的惡念心魔。
長此以往,哪怕是真正的地祇都能被供成邪靈,更别說這位西塘尊者。
李長悠久久沉默,周圍隻剩老妪還在着急詢問,那人,或者說是西塘尊者灑脫一笑,揮手便将老妪所在船隻推遠,她收回目光,正色道:“枯榮有數,俱是天機,三娘,莫要自困淺窪,天寬地闊,任爾通行,你且自在去吧。”
老妪半是驚慌半是茫然,但不等她有所反應,便被推至海面,融入衆多茫然航行的船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