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
陸臨淵進來時,少女坐在羅漢塌上側面對着他,懷裡摟着柳驚鴻。
聽到他推門進來的聲音,阮绮華沒有擡眸,隻是輕輕颔首,然後用手指輕輕按壓在唇邊,示意他先勿要開口——莫要驚擾了她懷裡的人。
順着她的動作一眼看過去,她懷中女子的面色依舊蒼白,但細看下來,眼睫似乎有了輕微的顫抖。
陸臨淵心中隐隐有了想法,但并不敢肯定。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從心底湧上,讓他腳下如同生根一般,不敢走上前确認。
直到阮绮華朝他招手,示意他走近些。
陸臨淵才定了定神,順從地向前。
他隻是有些話同阮绮華交代,不會太久,也許柳驚鴻隻是傷情有了好轉,不會當即醒來呢?
男人徑直走到阮绮華身前,面色如常。
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
“大人,您可以同她說話,她聽得懂。”
不......不會如此湊巧吧??
陸大人有些僵硬地轉過臉去。而阮绮華努努嘴,強行壓住嘴角的笑意。
視線交彙,柳驚鴻的雙眼澄澈如水。
那雙眼裡有虛弱和痛楚,卻分明,沒有半分怨怼。
半晌,陸臨淵抿唇,充滿歉意地向柳驚鴻拱手,他道:“柳姑娘,我知你經受了太多苦痛,甚至這之中有部分是柳大人為了針對我,而陰差陽錯讓你遭的折磨,陸臨淵在此,向你”賠禮了。
一隻幹枯發黃的手顫抖着伸到他面前,打斷了他即将說出口的歉疚。
柳驚鴻被傷痛折磨得太過瘦弱了,她幾乎隻剩下一把幹柴。随着她的動作,她的袖口往下落了一大截,露出來枯黃的小臂。
上面的傷痕新舊交錯。
連見慣诏獄裡死囚受刑慘狀的陸臨淵不忍多看,這樣瘦弱的一個女子,遭受了這樣多的折磨,甚至還要因為他而飽受寒毒之苦。
“她的意思是,不應該怪你,而要怪柳春明。大人莫要過于愧疚。”
阮绮華開口。
實際上,柳驚鴻昨夜便醒了。大概是太擔心自己能否活到再次醒來,于是當夜她看到阮绮華的第一件事,便是磕磕絆絆比劃着,要将自己知道的柳家密辛和盤托出。
“她現在的情況還很不平穩,身子虧損太重,大部分時間仍要沉睡。”
“今日是她想見你,親自告訴你,不必為她感到内疚,她隻希望你根除柳春明這顆毒瘤,替她與她娘親複仇。”
柳驚鴻七歲時,便知曉自己的父親在府外養了個外室。
對此,她并不意外。
她的母親在生下她之後,身子便虧損得厲害,無法再生育。
而她的父親,是連中三元,一路飛升的朝堂紅人,年紀輕輕便手握重權。
不可能不求個兒子的。
所以七歲的她在知道自己父親養了外室的消息時并不意外,反倒有一股壓抑在心底的猜測終于實現的舒暢感。
終于。
平心而論,她并不反對,也并不意外。當朝官員大多妻妾成群,子嗣衆多。他們總是從衆多的子嗣中挑選培養最有潛力,最有能力幫助家族的一個。
像她父親這般的重臣膝下卻隻有她一個女兒,才是異類。
她這個脾氣暴的女兒都不反對,她娘這個軟性子正牌夫人便更不可能有異議了。
隻是,為何父親不将人帶回府裡呢?
這個疑問直到她十歲生辰那日,終于得以解答——
因為他爹的好外室,子嗣艱難。在他們好上的第三年,才終于大着肚子耀武揚威的上了門。
......隻可惜,生下的還是女兒。
也隻能生這一個女兒了。
柳驚鴻在漆黑的柴房啃着馊饅頭的時候想過,若是姨娘生下的是一個兒子,她的阿娘是否就不用死了?
因為自己是女兒,沒法跟姨娘的兒子搶東西的。阿娘也不在乎所謂的正妻之位。
但是沒有這種可能,柳如霜确實是她的妹妹。
苦鹹的淚水混着馊饅頭,也算是有些滋味。她就這樣就着眼淚吃下了一頓一頓的馊饅頭。
直到柳春明第一次走進柴房,發出那種震驚的表情,然後關心她,讓人帶她沐浴,給她吃飯。
她太久沒有吃過那樣的佳肴,很想大快朵頤,但她忍住了。她以為她的父親終于想起了被姨娘關起來的她,所以希望自己表現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像個官家小姐一些。
但沒有然後了,用過膳的她很快便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還是在冰冷的,柴房的地面。
直到很久以後,在無數個痛不欲生的陰雨天,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頓飯,應當隻是淬了毒的糖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