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菱端坐在床榻之上,她遣走了屋内所有人,隻留下元谷陪着她。
她放下了合歡扇。合歡意好缱绻,她臉色卻倦冷,龍鳳高燭都照不暖她的臉。
“元谷。他果然,什麼都記得。”良久,滿菱開口道。
元谷低頭不語。
滿菱見她神色,苦笑道:“就連你也比我早看出來,是嗎?”
元谷咬牙。這個事實,她早隐隐約約感受到,但奈何沒有證據,更不想讓小姐傷心,一直緘默閉口。
以前幼時還住在童家時,她雖然看不慣後來童蕪總是在小姐身邊,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人對小姐的喜歡和執念,是她都無法否認的程度。
後來,她知道了那碗藥是夫人幹的事,小姐也從此不提童蕪。她最明白小姐,小姐覺得是滿家害慘了他,讓他靈力皆喪記憶全失,覺得自己不配呆在他身邊。
但從獵妖大會碰到見面的那一刻,當元谷看到他見到小姐那一刻,那一秒的眼神,就毫無理由地從内心認定,他沒有忘記。
大概是因為,她以前在旁邊看了太多次那人看小姐的眼神。時隔多年再見,還是毫無差别。
但到後來,元谷第一眼的直覺也被他的種種表現所削弱,各種矛盾的違和感和反差感一遍遍拷打,讓她以為那天隻是錯覺。
果然,男人都是最會演戲的。她一開始就沒看錯那個眼神,童蕪就是想讓小姐和童蘇的婚事敲定,将他自己撇的幹幹淨淨。
她不懂童蕪為什麼要演這出戲,興許是變心不喜歡了,也興許是知道那碗藥的真相後對滿家開始敬而遠之,什麼理由都好。但是。
元谷看着小姐瘦括了許多的剪光側臉,暗暗咬牙。但是,但是他為什麼要在今日迎親時,說出那個隻有他和小姐知道答案的問題?為什麼?!
既然要選擇忘懷過去,又何必在這種關頭舊事重提,牽扯不清!
惡心透了。
元谷越想越氣,正想開口直接對小姐說明,不必為這種男人傷心,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雜聲。
滿菱聽見聲響,便拿起擱置一旁的合歡扇置于面前,元谷随即高聲呵道:“外面什麼人吵嚷?”
片刻,一個女侍匆匆進來回禀:“回家主,外面來了個童家的下人,莫名其妙說些什麼姑爺請家主立刻從洞房出來這種混賬話……已經被我們趕走了,應是吃醉了酒撒瘋,等明日屬下便會告知童家,狠狠處置……”
地上響起極脆響的金玉碎裂聲。
那女侍一驚,便看見滿菱原本一直捏在手中的四環玉質合歡扇,帶着上面的琉璃羽毛碎成一地殘璋。
滿菱已經跑出了洞房。
女侍慌忙叫人,一邊跑一邊喊人攔住滿菱。否則夫人待會要是看見跑出去的家主,一定會打死她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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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現道一直隐藏得很好。
好到連童蘇都相信了他,相信他那一套隻想聽滿妙臨終前認錯忏悔的說辭。
怎麼可能。
他背着師父的屍體,一路走。走到那個他曾經發誓永遠不回去的國度,去乞求大漠神廟裡那位新晉的所謂“神明”,用眼睛作為代價來交換師父的起死回生。
結局不出所料。他一如既往,為自己的天真和愚蠢付出了代價。什麼都沒得到。
徹底失去光明前,他看到的最後一幕,是破神廟門而入的童蘇。
他根本不知道童蘇是怎麼一路找到他的蹤迹,循路而來的。也不知道他最後到底是怎麼将他救出來的。
失去視力後,他問過童蘇,自己的眼睛現在是什麼顔色。
“是天空的顔色。”良久,童蘇說道。
天空?他想起大漠的天,永遠被烈日灼燒到褪去所有色彩,一幹二淨,根本沒有中原的湛藍青空,隻有無窮無垠的慘白天穹。
原來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了。”李現道淡淡說道。
那天晚上,他不辭而别。自己摸着黑,一路摸索過去,不知道摸了多少小路的蒺藜刺樁,聽着溪流水聲和遠處的車轍聲,總算到了大路。
然而到了大城鎮後,他馬上被一群人圍住。被吼叫了一通後,他才反應過來,這群人是當地的乞丐,誤以為他是要也來分一杯羹的外來乞讨者。
“我是醫師。不是乞丐。”李現道說。
回應他的是一個讓他直接倒地不起的耳光。
倒下去時,他厭煩地想,怎麼自己還沒死。
于是他又摳着地上凸起的石頭,用指甲撐住地面,一點點爬起來。
“我是醫師……”這次還沒等他說完,毫無設防的肚子便被一腳狠踢。
這次會後腦勺着地。如果自己剛剛沒摸錯的話,那地方會有一塊尖石,被這個力度打倒下,能直接刺穿自己的後腦。李現道平靜地估算着。
然而他還是沒有算過命運。
在即将倒地時,他的後腦勺被一隻手扶住。就像幾個月前,他前額即将着地那次一樣的觸感。
那隻手将他的頭移到另一個地方,随即毫不留情地抽手。碎沙礫硌着倒下的後腦勺微痛麻。
他聽到刀出鞘的聲音,石頭化為齑粉的聲音,人群恐懼的四下逃散聲。最後是,聽了太多遍的不耐煩的聲音。
“啧。”
有靴子踩地沙沙作響的聲音,接着是蹲下聲。
“你說你一個死瞎子還挺能跑,我跟你都跟累了。”
他不吭聲,隻是睜大眼睛,看着虛無的前方。
“算了。你先跟着我吧,剛好那條大海鳗已經吃光了東南海域的魚,遊到了附近。算你小子運氣好,多少人想跟着我都被我趕跑了。”
是自戀的聲音。
李現道被安置在了一間客棧裡。他曾想過等人離去後逃走,但走到門口,就發現門從外上了闩;他想過跳窗,但怎麼也推不開。
而每當他在屋子裡走動時,他都能感受到,有人在外面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一旦他有疑似輕生之舉,就會有人從外跑進屋内,将他捆起來放倒在床上幾個時辰。
到後來,他實在求死的太頻繁,連負責看他的人都煩了,索性一直捆着他,隻有喂飯灌水時扶起,其餘時間一概不管。他覺得自己已經生了褥瘡。
不知多少天後,那道靴子聲才回來。
是極疲倦的腳步聲。還有海水的鹹腥味和魚的氣味。
進來了兩道腳步聲。但隻有一個人。
“你老實待着。等我醒來問你話。敢逃我就直接打散你的魚腸。”
人聲累極,當真說完就将李現道推到床内,自己往邊上一躺,直接發出細微的鼾聲。
李現道一直躺着,沒有什麼困意。身邊的鼾聲起了不久,便響起滑溜溜摩擦的聲音。
像是什麼東西在掙紮摩擦,但捆住他/她/它的東西極其濕滑。
摩擦聲一直堅持不懈,沒有停止。
身邊的呼吸聲也一直規律持續着。
而摩擦聲已經開始發生變化,由緊變松。
真的還不起來嗎?要被殺了。
李現道聽着身邊依舊連綿平穩的呼吸聲想道。
摩擦聲忽然消失了。毫無征兆。
與之同時停止的是身邊的呼吸聲。
有什麼東西被擊打的聲音。他聽不出來是什麼武器。不像鈍器,也不像銳器;不是家具,也不是拳頭。到底是什麼攻擊的聲音?
打擊聲過後,是稍微恢複了點精神的人聲,打了個哈欠。
“還挺耐打。這次是給你的教訓,下次再這樣,我就把你的腸子拉出來塞到**裡,再把你的鱗刮下來嵌進你**。聽得懂人話吧?嗯?”
李現道被黑暗鍛煉到過度靈敏的耳朵,暫時過濾了某些聲音。
地上傳來嗚嗚翕泡聲。
身邊又是重重躺下的聲音。
李現道等着那道平穩鼾聲繼續響起。
呼吸聲正在漸入佳境。
剛剛的摩擦聲變成了伏在地上一抖一抖的痙攣聲,啪啪嗒嗒。
李現道開始慢慢掙脫繩索。他剛剛已經借着那不明物體的摩擦聲,掙脫大半了。
本來如果這人今日不回來,他現在說不定已經順利解開全部繩索,将自己吊在房梁上了。
解脫了。
他慢慢抽出身下的繩子,一點點收進手心裡,粗糙的麻繩順着原先被捆綁住的關節處一點點磨過。好像勒出血了,不過也無所謂了。
他耐心地一寸寸拉出團起麻繩。一直拉到麻繩觸感忽然變柔軟為止。
柔軟的麻繩直接搶過粗糙的麻繩,将他的手綁了個結。
“小大夫,我是睡了,不是死了。為了這死魚我五天沒合眼了,讓我睡個安生覺。”
這聲音已疲倦沉怒到極點。李現道毫不懷疑,自己若是此時出言聒噪,他一定會被毫不留情地殺死。
他剛要出聲,頭忽然一歪,靠到了又柔軟又堅硬的東西上。呼吸像溫熱的海水般從他頭頂傾瀉下來。
“你要是動了,我随時都會醒來。我要是沒睡夠就醒了,可不像現在這麼好說話。”
是警告的聲音。
李現道還是開口了:“你身上很臭。”
說完他就被一隻大手直接覆住了下半張臉,口鼻之處皆是強烈的腥味。
“找死有意思嗎?一條魚都拼命想活着,你就不能惜點命。”
大概是真的太累了,這話剛說完,呼吸聲又沉入淺眠之中。
呼吸聲由淺入深,又由深入淺。李現道聽聲辨心音,得出結論,這人是真的幾個日夜沒深睡過了。
不知道昏天黑地這樣靠着睡了多久,等到酣睡聲終于停止時,緊接着是喊痛聲。
“你往我身上幹什麼呢?!”怒吼聲。
李現道又往一個穴位紮了一根針。
這針下去,怒吼聲直接痿掉,湮滅在喉嚨裡。
“你流了很多血。”他說道。
一開始進屋的腥味,就是海腥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手下傳來幾聲哼哼:“皮外傷。你晚點治,我傷口都長好了。”
接着又是一聲痛呼。“你幹嘛!”
李現道用手拈住藥棉往上提:“不好意思,手滑了。”
他忽然腳背一涼。有什麼黏滑的東西蹭過來了。
又是一聲擊打聲。
“我跟你說過吧,不要随便靠近人類。”
誰知他腳下竟也出現了人類說話聲,磕磕絆絆,說不利索:“我也可以,變人的!”
須臾,床上的聲音暴走:“别變成女的!你他媽沒穿衣服!”但這次沒有擊打聲。
“哦。那這樣呢?”委屈的聲音。
“為什麼你還可以變成男的?”床上的人抓了個枕頭直接扔過去,“遮着。”
“海鳗是雌雄同體的。”李現道冷冷說道。剛剛扔的是他的枕頭。
床上人愣住:“……我以前吃了那麼多烤鳗魚,也沒吃出奇怪的東西啊……”
“海鳗是進化的終點!”地上有聲音嚷嚷。